夜林道中凉风习习,长长的耳坠因她走得平稳只发出微微一点清响,奉茶监内两抹微黄的灯火近忽近远,再抬眸时,杨思权已然站在面前。
杨雪心迅速抹泪,叫了声义父,杨思权问道:“什么宫务耽误到深更半夜才回来?”又看了看她绯红的眼角,“哭过了?”
眼见遮盖不过去,她也索性承认,“是哭过了,不过如今好了。”
杨思权迈开八字步,“怎么回事?”
杨雪心道:“昨儿夜里我梦着他了,心里难过,想出去散散心,谁知没蹦住。”
杨思权自然知道她所说的“他”是谁,便抬起胳膊在她肩上点了点,慈祥的安抚,“等换过劲儿,义父准你到沈家军坟前给他上柱香,都是忠心报国的好苗子,可怜了你跟他这么好的情意。”说着还泪光闪闪的。
原是最通情达理不过的人,一直是她对她义父的形象,如今叫她把那个不忠不义的恶魔联系在一起,属实是难以置信,人心啊……怎就这么险恶……
人皮人面隔着骨,纵使是他,她终究设下了防范。
她垂下眼,“多谢义父。”
他嗯了一声,“快回去歇着吧,皇后生辰前你紧忙,虽说这事情挪给了陈婕妤管,到底是个主子,你也得提些神,后宫勾心斗角最厉害,小心提防着,别让人钻了空子,图你自个倒霉。”
杨雪心惘惘答应,目光却渐渐黯然,咕哝了半晌,才鼓足勇气开口,“等忙过寿辰宴,义父……您叫我回来吧,我想继续跟着义父做事。”
杨思权眼风忽闪如刀,闪烁起冰凉的光泽,但很快转瞬即逝,继续宽怀的叮嘱,“不是不叫你跟着,是孩子大也得自立门户,朝外义父我虽有担当,但后宫也不能小觑,你是义父最信任的人,没着你把门,就跟后院着火了似的,如今前朝政正不稳当,后庭你更得顾好。”
总言而之就是让她继续留在宫里,安安稳稳的当个女官,前朝之事一干不碰。
越来越灰心,刚燃起一半希望,另一半又灭了。痛快的呼了口气,慢慢扯了上唇角,答应下他。
最近的天气很不稳定,朝晴暮雨,没由来是说下就下,让一贯喜欢出去溜达的媞祯很苦恼,难得一天里艳阳高照,带着碗甜豆乳到披香殿探病。
可怜的公主一场风寒病了七八天,咳嗽发热总不见好,原是跟皇后在椒房殿一同住着,顾忌着伤寒传染,才挪移到了别处。媞祯来的时候,宫女正给她拿了被子垫身后,说是这样鼻子能通气。
郑娞闷了几天也着实无聊,见她来看她,又是高兴又是害怕,忙拿被子把脸盖上,让她离开,“我这模样可不好,回头传染给姐姐你怎成,姐姐还有孩子,可别被我弄坏了。”
媞祯不以为然扯她的被子,“听人说你鼻塞本来就不通气,再捂下去可真的别坏了,起来吧,我也闲得慌,想说说话呢。”
郑娞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擤完了不好意思地对她致歉,“这可真苦恼,我总觉得拉着姐姐你在这儿不好,怕殿下怪罪。”
“人吃五谷杂粮,谁还没有病的时候,我身子走南闯北惯了,什么环境没待过。何况我在宫里受你照拂那么多,殿下只会觉得应当。”
俩人的教育从小就不一样,一个是动若脱兔的动,一个是静若处子的静。郑娞常常听媞祯说起外面的世界,如身毒的库玛丽女神、滇越的‘桑勘比迈’,还有沙州六月六晒腰腿,以往她也觉得女孩子在外头不好,可接触久了,反而觉得自己的见识和媞祯隔着一丈银河宽,身敢自己受了十几年的束缚,像个标致的闷葫芦,不似她那么性情外露,说起话眼睛一闪一闪的。
倚着隐囊,尝了一口甜豆乳,霁颜悦色,“这几天我没过去,姐姐都在忙些什么?”
媞祯嗐了一声,“没什么,该吃吃该睡睡,都快懒虫显形了,幸好皇后常来瞧瞧我,有个伴说说话,总是容易消遣的。”她忽然感慨道:“皇后真是个亲切和善的长辈,一点架子都不拿,怪是陛下独宠,搁我是男的我也爱!”
郑娞捂起嘴来笑,“姐姐要是爱了,且不说陛下不饶姐姐,连殿下的心都愁化了,怎就美娇娘变成俏檀郎了呢?”
媞祯和乐一笑,“这不正应了一句古话,叫‘左拥右抱,齐人之福’。”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说起来从前上学的时候还真有个两头吃的,白日里姐姐妹妹牵连不断,到晚上就跟男相好风宿夜眠去了,那时得听知这个事,还惊得瞠目结舌,觉得不可思议,后来一个人说我见识短了,柳街胡同就有鸭巷,不少有妻有子的达官贵人都爱去。”
郑娞被她带得直好奇,“那是什么地?卖鸭子的地儿吗?”
媞祯抿起唇窃笑,“断袖分桃之地呗。”
郑娞一听,已然脸皮薄了,觉得那些人乱来真胡闹。可其实胡闹何止是街头的嫖客,比如媞祯知道的,当今朝廷中几个官就是贵宾,甚至还有宫里的太监也爱跑去发泄的,她还纳罕,挨一刀的人没什么作为去了作甚,直到周宜水跟她说了句“擀面杖”,简直是眼前画面连篇。
想一通也罢,这么荤的话她也不好在淑女面前说,继续回到殷切的问候上,“不过这几日膳房送来的蹄甚好,汤白不油腻,今晚膳时我叫人给你送来,你得赶紧吃好养好,不然少个人陪我,我可磋磨了。”
郑娞莞尔一笑,“蜜似的话粘牙,倒真让我想立刻飞奔进姐姐的安处殿里。”
“来吧来吧,你是不知我屋里的补品都快堆成山了,巴不得你来给我分担分担。”
久病是人不能折腾,公主用完后重躺下,媞祯也便压着裙角缓缓迈出屋门。天色已然近了黄昏,拢着袖子仰头看,天幕压得很低,恐怕很快就要变天了。
班若在后面亦步亦趋,等到园深无人处时,才徐徐开口,“杨雪心今天出宫了,奉茶监并没有动静,想来她是信了吧。”
媞祯略略点头,淡薄的笑意如绽在风里的颤颤月季,“那便妥了,有师兄在那里坐阵,计划理应不会落空。”
班若追问:“那咱们接下来做什么,还请姑娘指教。”
她抬眸一顾,柿红色窄袖衫衬托出窈窕的身形,“杨思权这条路已在道上了,有人接手咱们甭管,倒是皇后的寿宴我得点心思琢磨琢磨。”
班若怡然微笑:“陈婕妤很尽力。”
媞祯弹一弹指甲,含着几分轻蔑与不屑,“她自然得尽力,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她自己。”她望着她,“这越是被压迫到极致的人,反抗起来越是浪潮汹涌,等着瞧好吧。”
班若无声的挑起弧度,“那姑娘觉得她会怎么做?”
怎样做?绝不止讨好皇后而已,按捺这么多年的委屈,怎会因一个庇护而罢休。
想了想正要答她,忽然一道伶俐的声音闯进耳畔,“王妃好兴致,是来御园赏的吧。我正看着今年的月季开得早,不若一起同赏可好!”
媞祯迎过去一眼,正是打扮得珠光宝气的陈婕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