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渐渐有芥黄变成粉红,最后化成一抹绛紫,随着云霭的消散,隐退在靛蓝色的夜里。
“绝对吗?殿下。”沈望舒转动轮椅取来一个火折子把油灯点燃。
“历来储位争夺向来无所不用其极,您怎么知道您的敌人不会那么强大呢?”
不知从何而起的压迫感慢慢侵袭了过来,南阳王直觉般地抬起头,目光瑟瑟的对着他的眼睛,“你若说他勾结左冯翊倒还有可能,奉茶监……那是……”
他渐渐有些不敢言语,不敢确定。
沈望舒看着他仓促的呼吸在清冷空气化成白雾,眼锋一亮,“您以为奉茶监参与的事,是左冯翊可以独断的?据我所知,您和振威营并无交集吧?贺常荀所挪用的霹雳炮应该出自——您府邸的私库。”
所以那日宣室殿对证,他才那么心急把贺常荀拉到廷尉司毒毙吧,因为他知道,只要贺常荀死了,就没人会知道他假借酌查劣品之时而偷觅军火之举。
他的言语戳中南阳王震撼的神色,仿佛南阳王下一句话就要破口。
“殿下不用怀疑我怎么知道,殿下应该怀疑……为何杨思权要平白无故让这个悬案了结呢,甚至不惜冒名顶替?”
南阳王的眼神黯淡如天际零碎的星,又似鱼眼般灰败愣怔,“奉茶监他们隶属父皇管辖,他们怎么敢……”
“夹角的小兽也得找条后路,奉茶监始终是天子之臣,他不仅仅效忠的是当今天子,更是将来的天子!”沈望舒极是聪明,话到此处,点到即止,反而不再深入,转身望云,由着南阳王自己去想。
良久,书桌上的油灯内爆出了噼叭之声。沈望舒起身挪开灯罩,执银剪剪去烛,眼尾顺势扫了南阳王一眼。
“军方中立者太多,唯一死忠支持殿下的几员武臣,都是贺常荀一系的。如今他倒了,您手中就只有骁骑营这一只剑。可奉茶监的威力远比您所有的剑都要锋利,您要想清楚。”
他故意拉长尾音,缓缓吞吐,“何况……临海王或许已经有一个杜重诲支持了。”
听得此言,南阳王眸色突转冰寒,“你说什么?!”
“只是推测罢了。”沈望舒拢了拢手中的怀炉,“推测嘛,自然是什么可能性都要想一想的,比如我就在想……骠骑大营库为何会突然爆炸?又为何偏偏事发于陛下下令调查武官武库之后?您就不觉得他是在犹抱琵琶半遮面?”
南阳王眼睫剧烈颤动了一下,“你是说杜重诲的武库有问题?所以才……”
沈望舒点头以示,“所以才有了羯族炸炮营的典故,不然您觉得区区几个羯族人,怎么会在长安来去自如,无人发觉呢?”
“如果杜重诲一定要遮掩此事,就只能临阵冒险,所以杨思权找秦少将背锅,实则是在替杜重诲挡灾,所以本质上来说,他们是一伙的才对。”
有疏落的风吹过,一笃一笃掠过灯烛,催着火焰像蛇信子一般越卷越燃。
沈望舒面不改色,“如果是一伙的,那就说得通了……殿下,他们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呀,既掩盖了自己祸事,还替临海王教训了您,好毒的计谋。”
“哦对!您跟袁中贯还有旧怨呢,也难怪那孟公子会投诚杜家了。”
南阳王脸色阴沉,这些话在他耳如针穿毒刺,一字一句就是腐蚀他的心灵。他现在威权大数减半,却是临海王在朝中煊赫,既然他已经决心夺嫡,便是毫无退路可言,若是惨淡收场,只怕届时要死无葬身之地吧。
他急忙起身一鞠躬,“多谢邹先生教导!”
沈望舒的唇角不为人所察知地暗暗抿紧了一下,缓然又变回清风雅素的神色,虚扶他一把,“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邹某既择殿下为主,自然唯殿下你马首是瞻。只是如今临海王压了您一头,殿下切不可后续乏力啊。”
他眼珠轻转了一下,“尤其是杨思权和杜重诲,您务必得上心。”
一字一句似斧头凿在南阳王难绷的底线,倏然裂出崩碎的裂痕,再无从弥合。
牙根已暗暗咬紧,半晌后方吐出一口气,道:“先生不必操心,孤……明白……”
裙带惊起的风使屋中明亮如白昼的烛火幽幽飘忽不定,悠然间,那道身影已经走出二门之外。
媞祯适才从屏风后拍手叫好走出,唇齿间轻吐的音节带着一种轻快的笑意,“不愧是平阳学府的
“作壁上观?”沈望舒挺了挺身子,“与其把主动权交给别人手里,我为何不掌握给自己,你说是吧王妃娘娘?”
媞祯怔怔地看了他一阵,突然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南阳王这千年的狐狸,折在你这只万年狐狸的手里,其实也不算亏。”
沈望舒一笑而过,又默默静止了半晌,不知何等突发奇想,他转着轮椅到窗前换过拐杖,“你今天来得也巧,我正有个故人想引见。”
“谁?”
“戴将师。”
那戴将师原是沈老将军的副官,又兼是平阳学府的武艺师父,当初还曾看媞祯箭发精准,要把人捞过去当学生,后来媞祯摆出一份死都不从架势,还让人伤心难过一阵。
若是按照事实发展,戴将师此时也应在平阳政变中遇难身亡了。
所以听到这个消息媞祯很惊喜,“老师他还活着!”
沈望舒点头,拄着拐杖一点一点把她引到后厢的一个密室。
屋子混黑一片,借着追忆端来的烛台,才摸索到机关,机关后的承重墙是另一翻古木小屋的模样,遥遥在一张矮床上,有个中年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媞祯提着裙子跑过去,伏在他枕边,果然是那张熟悉脸,跟戏文上的张飞一个长相,尤其是那对眉毛,跟火苗窜天似的。
戴将师一双眼半睁半闭,盯着媞祯眼珠一转不转。媞祯问道:“您还记得我吗?我是玄机。”
“玄……机……”他喃喃唤着,趋前身子细瞧,艰难地伸手抚着她的盘发,又看向沈望舒,“一眨眼你俩都成亲了,哎呦……老夫来晚了,都没吃上喜酒。要是将军知道……”
这一语弄俩个人都尴尬的没声,愣是缓了好久,沈望舒才勉强一笑,“戴副官,今儿玄机来得急,下回再叫她把郎婿带来给您瞧瞧。”
他缓缓吟哦一声,愣怔半晌才明白过来,恍恍惚惚间,两个眼睛又止不住打架。
沈望舒只好替他掖了掖被子,“那您好好休息,等您养好身子,我俩陪您喝上几壶。”便叫上媞祯道过别,又重新把密室合上。
区区转眼之间,物是人非,星移斗转。至于戴将师为何变成这般样子,那便是长廊夜话了。
据沈望舒说,戴将师是一个月前才来到长安,那时正逢螺犀街爆炸案,城中对流民牵制厉害,他便始终在野郊徘徊,等熬过三天封城,已过四场大雪,他饿冻得难受,进城就抢了人家的包子铺的吃食,被人痛打了一顿丢进了粪坑,还是孔笙的中领军清理流民尸体时发现了他,差些扔进乱葬岗烧了。
后来沈望舒也问了他许多话,因为精神恍惚,总是答得三三四四,但唯一肯定是,他是拖着一条断腿和一身内伤沿街乞讨进城的。
外面雪影疏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