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京兆尹暗牢极其闷热,地上斑驳而胶黏,有人缓缓移步,声音一笃一笃的,方奇龄正抱坐在枯草堆中,忽然那人就停在了他眼前。
衣裳白如纯雪,在暗室晃晃一亮,房奇龄斜倚起身,“济阴王殿下……”
温钰与他双眸相接,“是我,陛下旨意,此案由我全权审理。”
方奇龄忽然松了一口气,顿时绷紧的身子便挨墙上靠住,仿佛得到某种支撑,不至于让他继续忐忑缥缈。
温钰微笑,“您好像松了一口气,看来是得偿所愿了。”
方奇龄脖颈微曲着,“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温钰目光极淡,像窗外淡薄的云影,“怕是您早知道此番是有人故意向您发难,所以进了廷尉司,才肯将藏在袖兜里税款收据交给京兆尹郭宣,为得就是拉季淮春下水,拉……南阳王一党下水。”
他的语气掷地有声,一言一句丝毫不差正中人的下怀,“你怕他们抢夺了主审权,杀你灭口,所以即便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也敢凭空捏造所派遣之人已手握证据并在返途的谎言,以便坐实二王党争的错觉,让陛下另择一个新人来主审你。”
方奇龄打量了他几眼,慢慢坐直了身子,“殿下很聪明,一点都不像外面传言的那般软弱。”
温钰只是似有若无的笑了笑,“人生在世,活着不易,何况我跟大人一样,也有妻子软肋,除了为了自己,我们不也是为了她们而活吗。”
方奇龄也感同身受,低头嗳了一口气,“殿下说的极是。”
温钰扇合着眼睛,慢慢定在了他疲惫而苍老的面颊上,“方尚书放心,我一定会查明事实真相,还您清白的。”
自收到秦州的密报,方奇龄便自觉凶多吉少,如今进了暗牢,能苟活最好,苟活不了,独扛重罪,保护妻儿也好,可没想到自己被陷害到这个地步,居然有人信他是清白的。
他很诧异,“殿下肯信我?”
温钰却很笃定,“来之前有疑惑,现在忽然就信了”
“什么意思?”
只见温钰伸了伸手,命人将乘给方奇龄热粥端上来,温钰捻起银针往里面轻轻一试,不过一瞬之间,那针便成了漆黑色。
方奇龄登时浑身发毛,犹如身坠寒渊地狱一般,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很清楚很明白,有人要杀他……
可越是毛骨悚然,他心底的热潮就更汹涌,袖下的手攥得拧紧,刚想问一句家里,温钰很快回复了他。
“我会托人照顾好你的妻儿,不过在这之前,你更需要的是顾好你自己的性命。”他轻声细语安抚,“我会让人接你去别处。”
方奇龄心头滚热,一时什么都顾不得,连忙阖衣下拜,“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甬道的风呼啦出来,透骨彻寒,回望暗牢内一盏豆灯,在凄风中颠簸摇摆不断,一晃,身影拉得修长。
待温钰回府,媞祯已经泡新时的毛尖慢慢喝了一盏,她垂下眼皮亲手斟了茶放进温钰手里,拿起团扇慢慢的扇。
温钰暗赞的看了她一眼,“果然有人已经急到杀人灭口的地步了。”
媞祯说笑似的口吻,“南阳王太急功近利,若不是当日他焦躁心切,举荐同党担任度支尚书一职,幻想一步登天,皇帝也不会把主审权交给你,谁知道这一次是不是他自导自演推方奇龄下水,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温钰抿了一口茶,继续接话,“如今方奇龄我暗中转到左冯翊府,想来有周宜水照料必然周全,那接下来……”
媞祯笑意温婉,“秦州那里是显瑀姐姐的地界,商舫人脉俱在,消息亨通得很,又有曹迩和良吉帮衬,自然无妨。只待人证物证进入京畿,一切尘埃落定,季淮春必然倒台。”
她轻揉拂起发鬓,慢慢支着腰靠在垫垛上,正听门外传来通报:“殿下,徐敬惠到了。”
管彤垂袖站了一会,眼瞧媞祯坐在一边不动弹,到底出言提醒一番,“王妃……”
媞祯抚抚膝盖,将裙褶理好,“请进来吧。”
宫中府中这些年,哪怕是呼延皇后那样强势的人,也没敢在先帝议政的时候旁观,如今这个倒真荤素不忌。
管彤嘴唇微微一颤,联想之前媞祯的所作所为,他心里更不耐受,眼巴巴等自己主子发句话,却是候了半晌也了下文,只好捻着步子,好好将人请了进来。
徐敬惠一脸清瘦面相,多日的疲惫已经挂在眼梢,“臣拜见殿下,王妃淑安。不知殿下招臣前来又何要事?”
温钰跟媞祯淡淡相视一眼,指着凳子让他先坐,“陛下派我督察秦州土地税款一事,正缺精干的能手,听说你精通农桑,又曾参与土地税款汇报一事,想来多有研究,所以想让你相助我核查秦州一案。”
徐敬惠神情有一瞬的凝滞,慢慢回转淡薄,“若殿下需要微臣助力,微臣自然愿意,只是不知为何殿下会找到微臣呢,土地农税并非微臣所擅长。”
温钰浅笑,如晴日蜻蜓点落水面的涟漪,“你是裴中丞的门生,裴中丞为人刚正不阿,是一翘楚,我相信裴中丞的眼光不会差,再者……”
他噫一噫,“秦州一事裴中丞也事先知晓,对于方奇龄此番入狱也是口难言,一旦求情,难免会有惹火上身,更易沾包庇之嫌,除你之外再难有人力证方奇龄清白。”
徐敬惠原本平静的面容微微一搐,“殿下也相信方尚书是清白的?”
温钰回道:“若方尚书真的吞藏了朝承佑的私产,又怎会在狱中被人投毒,以求死无对证呢,恐怕是侵吞私产为假,季淮春贪赃土地税款是真。”
“投毒?!”徐敬惠登时窒了一下,立刻勾过头,“那方尚书现在……”
“无碍。”
他倒吸一口凉气,反而更加安然,看着眼下的形式,八成方奇龄也也把来去经过交代了个遍,索性他也没什么可藏的。
徐敬惠有些愁起来,“这些天,老师也在自责,说是自己将方尚书推向了众矢之,才遭此灭顶之灾。”
他掀开眼皮,目光坚定莹亮,“微臣不敢隐瞒,微臣和老师私下都曾派过人去打探秦州的消息,但是一直是派去的人不断,消息却全无,又不敢大张旗鼓加派人手,就可知方尚书手里的税款收据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只是苦于我们实在没有关键性的人证物证,不能贸然挑明。”
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终于有支点,他缓缓问,似渴望灵丹妙药一样的眼神,“殿下想怎么做,微臣都愿助一臂之力。”
温钰目光清澈的能看清对面人的面孔,“你和裴中丞都是重义之人,方尚书亦是,他也托我转告裴中丞,望他小心行事,我不便转达,由你交代吧。”
徐敬惠缓缓谢过,眼见一场谈判顺风顺水谈到了终点,媞祯也没有再待下去的意思,后续怎么收场,她跟温钰都通过气儿。
一颗心安定下来,刚要起身,管彤再次进来通传,“殿下,朱太傅在外求见。”
温钰嗯的一声,“是我叫他过来商议秦州一事,快请进来。”
媞祯听着话,慢悠悠转到外头廊下,正见朱嵇从外而来,笑着点了点头,“这些时日,承蒙您费心了。”
朱嵇脸上有不能掩饰的畏惧与回避,“王妃客气,只要是为了殿下,老朽自然万死不辞。”
见他还是这般见外,媞祯也无话可说,“殿下在里面等您议事,您先去吧,我就不候着了。”
朱嵇哈了哈腰,俩人打个擦肩,就各自去到各自的地方。
媞祯知道,那日她暗自上门求办的事,为实惊动了人的心,可纵使他们智谋说不到一块去,但为了温钰都得顾全表面文章。
她缓缓扬口气,方顿足倚着栏杆坐下,阶下一个奴婢便走了过来,“王妃,王家和杜家来人了,说是中秋节快到了,想探望王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