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树荣而嘉卉茁,奇石显而清流通,凉台燠馆,风亭月榭,纷乱蝶舞的桃丛和碧瓦朱甍是宜和春园最标致的景色。
一沿游廊下有挂着或粉或绿的绡纱灯笼,连着天光与水光,泛起一层玲珑剔透之彩。媞祯莞尔,边漫步边转着团扇,等再过一重垂门,目及一片粉红阑珊。
她折下桃一朵,鼻梢轻嗅,转手簪在文绣的单螺髻边,“这人比娇,就是见你不爱打扮,我瞧这粉艳艳的才好。”
文绣抚着头发笑了笑,“姑娘已经赏赐给奴婢很多珠了。”
“你素性太稳重,文鸳又太跳脱,原以为你们相处久了性子能够磨合磨合,可见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扬起下巴指了指,“瞧瞧那文鸳,一出来撒欢就不知去处了。”
文绣顺着媞祯的视线凝望,浅浅勾勒起唇,“今个难得借姑娘的光宽泛,文鸳自是高兴的。”
她扶着媞祯的藕臂轻移,双眸微妙宛转,“齐骁走后,潘鸿章派巡哨跟追了两天一夜,果不其然,那厮真是朝北麓关方向去的。”
北麓关在冀州北境之边,与襄王封地仅一关之隔。咸德四年,羯族侵扰冀北,高祖皇帝命卫武将军七伐七征,几度穷兵黩武才能将其首领祁昊收服,于燕京受封襄王。而今宛转数载,再生异变也未可知。
媞祯摇扇抚胸,文绣继续道:“端慧太子北上冀州的消息已经叫人散布出去,不出两日,阙氏追兵必到。”
雍州两关封锁了刘温钰的消息,可一个活人石沉大海,总归不合常理。这个时候需要有一个能点引线的人。
而恰巧齐骁就是最好的人选。
“如今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媞祯眉梢微挑,“机不可失,必须得让阙氏动起来,这幌子才能打得响。”
高耸的天空万里晴云,日色明灿若金,远处影重重掩映,纷落迷离间,一簇长影玉立身前,凭云升降,从风飘零,搅动了漫天流丽的蕊。
原来他在这儿。
媞祯莞尔上前,拿团扇轻扣他肩,“雍州好玩吗?”
温钰闻声转头,见晴阳照得媞祯的脸颊白若云雪,蒙生一层朦胧的莹光。
媞祯仰头微笑,“金风玉露一相逢,我备了甜酒来,要不要到水阁里喝上一杯?”
雕长廊的尽头是间四角小汀,两个人进去坐着,阁内青灯素壁,疏帘半卷,极为清雅。央中一张小插屏南香檀木案,上面放着一套全新的青瓷鱼纹酒杯。
待文绣添上酒,与管彤一起合门而去,媞祯才轻启朱唇,“昨儿听说有人找谢湘,我还纳闷是谁,早知咱们是旧时相识,我也用不着遮遮掩掩。”
“媞祯……”他柔声唤她。
那样缱绻一声已然让媞祯把他是心看的望眼欲穿。
“故人重逢就说伤心话,我会难过的。”她暧昧相问,“你又何必非要回绝我。”
温钰默默良久,重勾笑容,“凭你的才能完全可以去谪选更好的人。”
“什么是更好的人,声名势大,位高权重?”她觑着眼问,随即笑出了声,“可这种人身边又怎么会缺慕名而来的贤才,哪里有我的立足之地,相比之下殿下才是我最好的人选。”
温钰咽了一口酒,喉间青涩微动。
媞祯看着他的眼,眸光灼灼,“太子殿下,你说句实话,你真的不恨吗?”
风吹纱帘阖动,引进一阵香与湖水交缠的朦胧之气,冷凝在了温钰的指尖。
媞祯宛然,“你心怀慈悲,宽厚待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如今却是落个雠敌背刺、至亲威逼的下场。可你既知他们不堪重用,何不及时弃舟回头,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难道你真的甘心做他人傀儡?”
温钰少时成名,身坐殿堂云端,也曾立过光辉伟岸,十四岁时世扭转,一步掉入地狱。四年沉沦下潦,他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始终不得安稳。
可身为一个皇子,又曾位居储君,怎会没接济天下之心,只是那一腔热血被苦难磨平了棱角,修成了如今这般无欲无求的心境。
温钰唇角微勾,“然而这滔滔浊世,不是以一人之力就能够力挽狂澜的。”慢悠悠又喝了一杯。
已经彼此山穷水尽,现下他退缩了,媞祯只能再往前进一步,“所以端慧太子需要一个能够为你出谋划策的人。”
“我也正需一个身份尊贵的靠山。”媞祯眼睑一扬,“咱们是不谋而合。”
温钰不再与她周旋,开门见山地问:“你想要借我的势,复兴安阳石氏?”
媞祯微微颔首,“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重舒了眉宇,“只是做臣不如做主,我更想要做——皇后。”
温钰心头一凛。
媞祯眼中闪着颇有兴味的光芒,“我既然肯帮你,就不会只让你做个闲云散鹤的王爷,眼下一步登天虽不可能,但徐徐图之恰恰尚可。”她辗转脸色,“况且……端慧太子不是还没有娶亲吗?”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温钰还没答话,媞祯就接着说,“先掂掂看我的砝码够不够重。”
她郑重道:“张太夫人。我可以把她作为投名状送你去投靠中山王。”
自大魏建国,但凡就藩的宗室亲王,生母必须留在平阳皇宫颐养,作为人质预备藩地暴乱。中山王刘尧的母亲张太夫人也在其中。
“阙氏挟令幼子以来,举义的藩王不再少数,而中山王手握十万精兵,却偏偏选择隐忍不发。这是为什么?”媞祯给他斟了一杯酒,“无非是因为阙氏在拿张太夫人的性命要挟,虚张声势。”
温钰眉睫微动,“可你之前不是说中山王要杀我。”
媞祯伸出手指,在案上画了个圈,“中山王杀你,是为了借阙氏之祸,收复真定公的兵权,如果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又何必刀剑相向。真论起实力,真定公远不能及,这一笔救母之恩可比你们单打独斗厉害得多。”
他看着她,嘴唇轻翕,“你是怎么从平阳皇宫劫的人?”
媞祯的容色向以姣好出众,可听了他这一问,瞬间黯然了三分。她旋即弯一抹丽色,说起别的,“你对襄王有多少了解?”
“我尚在朝时,曾听朱太傅提起,襄王祁昊有个外甥叫萧离,是羯族首屈一指的勇士。祁昊对其极其宠爱,以至于襄王世子不满,导致二人甚是不睦。”温钰道:“六年前藩帮朝贺,萧离在北郊行宫遇刺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后来廷蔚司查证主使是襄王世子,祁昊未免祸及藩帮,便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谢罪。”
“杀子谢罪……”媞祯心漏一拍,旋即理了理毛氅上的如意垂结。
窗外飘来一阵弦乐声,两人侧首望去,只见湖对岸的戏台上侍者穿梭不停,几名女子盛装丽服,挽着双罗云鬟,随着丝竹管弦步履移动,纤腰扭转。
媞祯母亲生辰时,也曾请过戏班,只不过她不爱看,早早就跟她显瑀姐姐和崔姐姐到后园摘石榴去了。但这次她却听进去了几句——唱的是《游园思春》,讲得是一场如美眷负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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