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的书房简洁干净,房中放了写字用的几案,几案旁边摆着一个巨大的柜子,柜子里面满满一柜子书。
陆离在几案后坐下,冲她示意了旁边的蒲团,“坐吧。”
乔浅茉在蒲团上盘腿坐下,顿觉眼前这一切很不真实。陆离就坐在她不远处,他还活着,而她竟如此心平气和与陆离坐在一个房间。
也不知陆离是否与她一样察觉到了眼下平和的怪异感,他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会儿说道:“你已有多年没回来过了。”
乔浅茉心中感慨,长叹一声说道:“是啊,是有许多年没有回来过了。”
陆离静默了一会儿后又道:“今日并不是千秋阁沐休,你怎的突然回来?是在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就是想回来了。”乔浅茉想起她曾在回信中写过的那一句冰冷无情的“不见”二字,又补充了一句,“我想念……师门了。”
听到这话,陆离打量了她一眼,目光稍显诧异,不过面色却稍稍暖和起来。
春嫂给两人送了茶进来,也不知是不是看到两人态度都很平和,不再如往常那样一见面就掐架,春嫂面上带了笑,说道:“难道见面,你们兄妹二人好好聊聊。”
春嫂出去之后房间又恢复安静,乔浅茉打量了陆离一眼,赤霞派在他带领下越来越好,他身上却还穿着朴素的衣衫,头上也只用一根木簪束发,陆离端过茶杯喝了一口,问她:“你近来可好?”
“我很好,你呢?”
“我也一切安好。”陆离停顿了一下终于问她:“你想与我聊些什么?”
想要聊的话有很多很多,一时间却不知道该从何聊起,她静默着,陆离也不着急,慢慢品着茶等。
“我年少时说过一些犯傻的话,做过一些犯傻的事情,让你操心了。”
陆离眼底透出几分惊愕,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她的性子他又怎么会不清楚呢,这是她第一次向他致歉,确实足以让他惊愕。
可惊愕过后,他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说道:“我并无操心,你不用多想。”
言外之意,他不会跟她计较。
她想起了她和陆离的最后一面,那一日谢无尘要给她办寿宴,那时候的陆离已成了妖庭的王,而仙门一向与妖庭不和,陆离却带着妖族来参加寿宴,陆离的妖骨早在之前被她以修炼为由拿走,他与她已有了嫌隙,只是她的寿宴他还是到场了。
也是在那一天陆离问他,可曾后悔,她回答,不悔。
谢无尘在寿宴之前一直暗暗向她示好,不过乔浅茉依然对谢无尘有所防备,她假意惊喜来参加宴会,假装开怀品尝美酒美食,但其实宴会上的东西她一口都没吃。
她表面笑容满满,内心却一片冰冷,她陪着谢无尘演戏,她想看看他究竟想玩什么花样,直到宴会快结束时她才知道答案。
她没想到谢无尘竟然无情成这样,他故意催动天罚,目的就是想让她灰飞烟灭。她与谢无尘是道侣,曾在三生石前许下诺言,他们的姻缘已上达天知。谢无尘催动天罚的动作很简单,只需再将苏菀菀和他的名字写在三生石上,这便是违背天意,三人皆要受天罚处置,没错,是三人,违背天意的是那二人,而她也要跟着受罚。
而谢无尘为了让她在天罚中灰飞烟灭,也做了很多准备,她猜的没错,他给她准备的酒水食物确实有问题,甚至这些日子见她时他身上都撒了药粉,乔浅茉对于谢无尘根本防不胜防,这些药粉渗透进她身体,平时修炼并没有事,一旦要蓄积灵力抵抗天罚就会催动药效反噬,天罚下来她必死无疑,
而让天罚落下的时机也要控制好,不过也很简单,这两人只要去行一场云雨便能触动。
所以宴会快结束时两人暂时离席,离席之后不干别的,就是来一场云雨之欢,再回来时时间恰到好处,天罚砸下,谢无尘命令早已准备好的属下布阵,将乔浅茉困在阵中。
她还记得那一日,天空轰隆炸响,亮如白龙的闪电落下来,谢无尘将苏菀菀护在怀中,而她被谢无尘困在阵中。
可后来那一道天罚并未落在她身上,有一道身影飞身上前将她牢牢护住,她仰头,对上了陆离那张痛苦扭曲的脸。
她想起那一日,陆离得知她想要他的妖骨,他亲手剥开腹部,掰断一根肋骨给她,他连眉头都没眨一下,从小到大,他好似不怕疼,小时候被人欺负差点打死了,他也是一声不吭。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陆离露出疼痛难忍的样子。
她看到他吐出一口血,看到他颓然倒下,看到他妖族的属下和仙门的人拼杀,最后杀出一条血路逃走。
她坐在那里一动也未动,就好似失了魂一样,脑海中不断浮现中陆离满口是血的模样。
她想要变强,想要杀了那对让她成为仙门笑话的狗男女,她急功近利,练功走火入魔,那时候的她已嫁给了谢无尘,成为了尊贵的香檀夫人,她与他传信,让他来天衍宗相见。
陆离匆匆而来,见面时面带喜色,他以为她是要找他冰释前嫌,然而才踏进会客厅就被她安排的属下拿住,他才知道她招他来只为了他的妖骨。
她对他说:“陆离,从小长大我父母将一切都给了你,这是你欠我的。”
他眼中满是失望和痛意,却对她说道:“确实是我欠了你的,你要我的妖骨,我给你便是。”
而后他自己割开了腹部,掰断了一根肋骨给她。
她不知道失了妖骨后的他成了什么样,只知道他离开了赤霞派,再后来他成为妖庭的王。
多年后相见,他问她可曾有过后悔,她说,不悔,他自嘲而笑,说,不悔便好。
在那一天,他为她挡下天罚,不久之后她听到妖族传来妖王离世的消息,她知道陆离死了,好像也没有太多的悲伤,就只是呆呆坐在房里看着窗外,她想她真是冷血。
不过还是有影响的,就比如,她一直想杀了那对狗男女,可她无论怎么修炼都打不过谢无尘,她不服输,她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杀了他。
可是在得知陆离离世之后她发现好像不重要,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她一直不与谢无尘解除道侣关系,因为只有这样谢无尘才能有所顾忌,作为他的道侣,谢无尘不能亲自杀她。
得知陆离的死讯之后她突然什么都不想要了,她主动提出与谢无尘解除道侣,她很清楚一旦道侣解除谢无尘一定杀了她。
那又如何呢?她什么都不想要了,包括自己。
她从不后悔为了变成强者用过的手段,她撞了南墙都不回头,可唯有陆离让她有诸多悔恨,陆离或许也想听她一声悔恨,可他终究再也听不到了。
她记得有一次她与陆离吵架,他说:“我的劝诫自是为了你好,长兄为父,你便是不听也该对我尊重一些。”
她一脸嘲讽,“狗屁的长兄如父,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你也配?”
长兄如父,他一直坚守他的责任,不管他这个妹妹是多么的自私,叛逆,冥顽不灵,他从来不与她计较,不计较她曾经对他恶语相向,不计较她对他的冷漠,不计较她那么自私却冠冕堂皇要走他的妖骨。
回想那一生,她从未将他当兄长敬畏,如今得了机缘回到这里,此时她的错误还未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就好像做了一场噩梦,现在她从噩梦中醒来,陆离的声音是那么清晰,他俊逸的脸就在不远处,他还完好无损活在她面前。
所以这一次她对他说:“这些年打理赤霞派,兄长辛苦了,我以前不理解兄长的所做所为,是我的错。”
陆离身体微僵,猛然抬头向她看去,乔浅茉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再叫过他兄长。
乔浅茉又接着道:“现在赤霞派蒸蒸日上,父亲的家训你也做到了,若他还在世一定格外高兴,我替我父亲谢谢你,你做得很好。”
“我难道回来一次该去拜祭一下我爹娘,我就先告辞了。”
乔浅茉说完便离开了房间,直到将房门关上她才闭上眼睛,任由泪珠滚落下来。
乔浅茉离开之后,陆离手上执笔却久久没有落下,他就如一尊雕像一般许久一动不动,只那握着的笔在轻轻颤抖。
恩师早已不在,他也不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他是否满意,可他已经尽自己所能,勤勉守业,光耀门楣,大概没有人知道为了这几个字能流多少汗水与血泪。
乔浅茉是师父在这世上的唯一骨血,也是他的唯一亲人,可这个师妹不喜欢他,并不理解他为了师门所做的一切。
可是现在,她对他说,他做得很好。
这么多年,她终于唤他一声兄长,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一路呕心沥血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