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永近在咫尺的手指，再联想到李显庆刚才说的话，一时间浑身发软，以往心中对李显庆的成见，忽然间一扫而空。
他见过李显庆好几次，直到今天他才注意到，李显庆的手指关节，畸形的有些可怕。
一双手，十根手指，二十八个手指关节，全部畸形。
这种畸形来自于刑律中的一种酷刑：拶刑！
拶刑，指的是用木棍中穿洞并用铁线连起来，将受刑人的手指或者脚趾放入棍中间，在两边用力收紧绳子。
正所谓十指连心，这种刑罚能让人痛不欲生，比水刑、鞭刑更加残酷。
这种刑罚在民间通常对女性犯人使用，在朝廷也对文人使用，毕竟双手是文人吃饭的本钱。
方永虽然没有体会过拶刑，但这两年通过无数刑事案件阅读和所见所闻也积累了不少经验。
李显庆手上这种畸形，最少是经过上百次拶刑才会产生的变异。
“老师，学生记住了。”
方永心有感触的吞了吞口水。
如果说之前那声老师是为了兑现欧阳文忠的承诺，那么这一声老师，便是发自真心。
感受到方永语气中的那股尊重之意，李显庆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在为师这里，光记住可不行，必须学以致用。”
“你是
为师这一生中唯一一个求而不得的弟子，也将会是为师倾囊相授的唯一弟子。”
“去把门关上吧。”
方永脸色严肃的点了点头，上前把房门关闭。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李显庆这辈子不会再收徒了。
方永拿起屋子里小火炉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热茶，恭恭敬敬的递到了李显庆面前。
“老师先喝杯茶，早些休息，剩下的事就交给学生来做吧。”
所谓关门，是把自己收为关门弟子的意思。
一个师门之中，关门弟子的地位仅次于大弟子之下，是衣钵传承的唯二象征。
李显庆给出了他的答案，方永也必须表现出自己的态度。
毕竟这位受人唾弃的太师大人，似乎并没有外界传言的那么拙劣。
方永回到堆积成山的答卷中间，开始做起了本该属于李显庆的工作。
事情单一且繁琐，只是根据每个人在答卷上写下的姓名籍贯，然后判断其所属的家族，然后根据家族势力大小，放到不同的分类之中。
皇亲国戚好辨认，毕竟皇亲只有一个姓，当今天子尚未娶妻，国戚也只有太皇太后一脉，江南又无支脉分部。
王侯将相也好辨认，毕竟天底下的王侯将相只有那么些。
官僚世族更不用说，
特别是江南的人物，当初为了对付崔家和笼络江南地方贵族，方永可是把九品以上的官僚世族家中三代的名字都背下来了。
至于普通的乡绅地主，方永也只是把字多的或者字好的看上一眼，其余的全部扔掉。
重复的事情多做几次，方永也逐渐对李显庆刚才的话有了认同感。
皇亲国戚之后，王侯将相之流，不管再怎么差，字里行间都是有大隋律法依据的。
官僚世家的人虽然答的不错，但很多事情都不能说到点子上，涉及家族利益的案件题目，答题的时候还在为自身家族相关的利益找借口，根本不在乎百姓的得失。
平民百姓出身的答题就显得更加参差不齐了，有的口诛笔伐，开口闭口就是朝廷昏庸，皇帝无能，有的字里行间全是之乎者也，偏科严重，甚至不知道怎么围绕案件本身去写，能够过眼的少之又少。
方永审阅的时间越久，手上的动作就越快。
不知不觉，堆得比人还高的答卷便被方永挑选过半。
就在方永准备再次加快速度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的李显庆突然开了口，。
“要沉住气，特别是寒窗苦读之人，有可取之处的，一定要仔细去看，争取放到桌面上。”
方永闻言又是一
愣，连忙拿起桌上的那几份平民出身的答卷观摩。
果然，程知初的答卷已经是这些苦寒之人中写的最好的了。
方永看了一眼桌上比书本还厚的其他几个分类，忍不住叹了口气。
“在这人世间，出身富贵，就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
出身越好，能够接受到的教育越多，写出来的东西也就越出色。
以字观人的话，绝大部分出身富贵之人的为人都不如平民百姓，但他们的见识、认知、字里行间体现出来的为人处世的方式，都不是那些连温饱都无法解决的普通百姓能比的。
“如果普通人也能和那些富家子弟一样，从小接受教育，接触不同的东西，其成长后能够获得的成就，不一定比那些富家子弟差。”
“给定彦平的承诺，必须抓紧时间付诸实践了。”
方永自言自语着，继续审阅答卷，只是发现出身贫寒学子的答卷的时候，审阅速度会稍微放慢一些。
不知不觉已是。
李显庆已经在出门两个时辰，从外面带了午饭回来，方永才把堆积成山的答卷挑拣完。
方永揉着僵硬的腰杆走到李显庆旁边座下，接过了李显庆递来的茶。
李显庆打开食盒，把食盒里面的饭菜拿了出来，“都挑完了？”
方永点了点头。
“其中皇族几人？王侯将相子嗣又有几人？芸芸百姓又有几人？出自哪些地方，哪些势力？你可曾记清除？”
方永皱了皱眉。
他只记得上万份答卷中真正能过眼的不足千份，其中平民百姓的占比连一成都不到。
见李显庆把拿出来的饭菜重新放回了食盒，方永顿时明白了李显庆的意思，连忙起身走向书桌。
“学生再检查一遍。”
李显庆没有指责，只是神采奕奕的脸上突然多了两分失望。
“你要记住，文坛如战场，甚至比战场更加凶险。”
“朝堂之上，有时你忘记了一本书，漏了一张答卷，哪怕写错一个字，都有可能决定你的生死。”
“好比行军打仗，一定要记住自己统了多少兵，自己身边将领乃至于跨越好几个级别的下属名字，包括他们的出身籍贯，家庭羁绊等等，毕竟每一个兵都有可能成为日后的王侯将相，也有可能成为覆灭你的叛徒。”
“当年为师征战江南的时候，越王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本该大获全胜……”
想到当年的事，李显庆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越王败就败在，忘记了一个最底层的武将。”
“那个武将的名字，叫做徐凤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