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页从文玉的鼻头落下,那香气也逐渐远去,露出宋凛生的面容来。
墨香干燥而浓郁,从最初的直冲脑门儿,到后续萦绕鼻尖的淡香,极富层次感。
文玉盯着宋凛生的脸,一时呆住了。他的眉眼生的温和,便是不说话也带着三分笑意。他二人对视间,风月皆静,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将此时的氛围打破。
“哗啦”一声,惊得文玉眼睫闪动,身体后仰,原本蹲着的她一时定不住,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原来是她手中失了力道,叫原先手中拿着的书卷掉了下去。
文玉赶忙前倾着身子将书卷拾起,挡在脸上胡乱翻看着,叫宋凛生看不清她的神色。
宋凛生见文玉跌坐,原本想出声询问,可她生龙活虎不似有碍,便作罢了。宋凛生重新将目光投注在卷宗上。
文玉悄悄将书卷挪下半寸,露出一双圆润的杏眼,偷瞄着宋凛生。
方才说到哪儿了来着?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吗?文玉在心中来回默念着这句话,都说凡人讲究礼法、律例,这么看来,宋凛生还真是别具一格。
文玉的心思百转千回,好一会儿才终于凝聚回手中的书卷上。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本记载着府中官吏的书,不错,这本还怪简单,也没几个她不认得的字。文玉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她学识不丰,但看些花名册嘛,还是绰绰有余。
文玉从头到尾粗略地过了一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一时不能确定,便又仔仔细细地核对过。
“不对!”
文玉合上书页,得出自己的结论后,又将书卷快速地翻过,最终确定下来,喊了一声:
“宋凛生!这记载不对!”
宋凛生闻言,从书卷中抬起头,“嗯?”,宋凛生偏过身子,向文玉身旁挪了挪。
文玉见他挪过来,便拍拍身侧的空位。
“你看——”文玉将那书页摊开在手中,捧至宋凛生眼前,前后翻动着书页,叫宋凛生看。
“可有发现何处不对?”文玉盯着宋凛生的眼睛,期待他的回话。
宋凛生心思一转,这册书卷他今晨便看过,约莫能猜到文玉想说什么。但他没想到,文玉会对这件事如此上心,难道是因为陈勉吗?
还是……因为自己?
宋凛生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并未挑明,而是顺着文玉的话头接下去,“哦?文玉娘子发现什么错漏之处了?”
文玉微扬着下巴,心中一喜,他果然没发现!自己也总算是能帮上他的忙。
她停下翻动的手,叫那书页停在一处,指着其中的一页残卷对宋凛生说:“你瞧,这里缺了一页——”
“哦?”宋凛生眼底流光波动,视线从文玉脸上也转至书页,仔细地察看两眼。
“而这整册记录着江阳府的大小官员、书吏、衙役等,唯独缺了一人。”文玉言语间控制不住的小小得意,尾音都跟着上扬了几分。
“哦?”宋凛生做出惊讶的表情,搁下手中书卷,双手合拢向文玉躬身行礼,“那凛生敢问文玉娘子,这记载所缺为何人?”
文玉左右瞟了一眼,这才凑近了宋凛生,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贾仁贾大人。”
没有贾大人的记载,又偏生缺了一页,是以文玉推断,这缺失的正是贾大人的户籍记录。
温热的气息在耳边围绕,吞吐间有丝丝热流缠上他的耳朵,原本闲适打趣的宋凛生,此刻却心中一紧,动也不敢动。
好在文玉说完话便很快退了回去,还不忘再左右瞟着,以防有人听了去。
宋凛生僵直着脖颈,喉结上下滑动。他瞧着面前的文玉,正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与自己对视。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她与自己不过初识数日,相处起来,却好似已相交百年,这般默契、融洽、毫无顾忌……莫不是……
宋凛生不知想到了什么,回过神来,轻笑了一声。
“文玉娘子明察秋毫,凛生惭愧。”随着话语落地,宋凛生的笑意也渐渐明显。
文玉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起初有些莫名其妙,待到反应过来,忍不住捶了宋凛生一把。
“你!”
“你这坏郎君!”文玉又急又气,接连捶了好几下,粉拳与衣料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一早便知道了!”
文玉这才记起,方才说到穆大人任职的时间,宋凛生也是毫无讶异之色,想来是他早就翻阅过此卷,却还一直一来一回地同自己接话。
此刻的文玉真想原地便化为真身梧桐树,毕竟树是不会像她现下这般臊得慌的。
“知道什么?”宋凛生一双眼澄明清澈,全无波澜,接着说道:“凛生不知,多谢文玉娘子相告。”
这册书卷他确实看过,也知道其中缺少一页,但现下,他只能“不知道”,宋凛生莞尔。
文玉未接话,仍羞恼地别过脸,不理睬宋凛生。他只好主动抛出话头,“那依文玉娘子之见,缘何如此?”
文玉原本不想同他讲话,只一心盯着对面的书墙来,恨不得将其瞪出个窟窿眼儿。这书叠着书、卷压着卷,密密麻麻的倒真像她师父的春神殿。
但她一听宋凛生之问,又真真是问进了文玉的心坎里。是呀!怎么会缺一页,还偏生就是记载着贾大人的那页呢?
“府经厅既然由穆大人打理,这书想来是不会被虫蚁蛀了。”总不能是虫子将那页纸咬去吃了吧!文玉没忍住,还是接话道。
“除非是有人蓄意将其撕走——”文玉摩挲着纸面,说出自己的猜想。
宋凛生点点头,对文玉所言表示赞许。而后他又回身,在书堆中翻找一阵,刨出一本更厚些的书籍,捧在手中拍了拍。
宋凛生伸出手,将文玉手中的书册取出,顺势换成了他方才找出来的那本。
文玉低头一看,上书“江阳府州志”几个大字,有些不解宋凛生是何意,便抬眼看他。
宋凛生笑了笑,扬扬手中从文玉那儿换下来的那本,说道:“这书既有残缺,便没什么看下去的必要。”
“不论是虫蠹还是人为,其目的皆已达成——便是不叫我们知道贾大人的户籍、履历、人口等。”宋凛生分析道。
“这次信息对我们虽有用,现下却并不紧急。”
“凛生先过完这些卷宗才是要紧。”
文玉思量一番,觉得宋凛生说的也有道理,但是转念想到手中的《江阳府州志》,便将其摊开,问宋凛生:“那这个?”
“这是江阳府的府州志,记载着此地历史、风俗、人文等要事以及趣闻。”宋凛生抬手帮文玉翻动几页以作展示,“文玉娘子若是觉得无趣,可以看看这其中的轶闻趣事。”
他怕文玉一直这么干等着,会觉得枯燥无味,便专门找出来给她解闷儿用。
“哦——”文玉拖长了尾音,随即便翻看起来,也不再多言。想来宋凛生还有许多卷轴未看,她还是自己待会吧。
宋凛生见文玉渐渐专注起来,双眼眨也不眨,便回过身去接着阅卷。
室外清风微漾,日头也暖和起来,不似前几日雾雨蒙蒙的。阳光从窗棱上爬过,洒在文玉和宋凛生的衣袍上,为其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文玉抱着书伏在案上,宋凛生身形挺立,端坐在文玉身旁。
两人谁也不出声,只有翻动书页的哗哗声响。
日头西沉,悄然入夜。
文玉好像听到宋凛生在叫自己。宋凛生不是在看卷宗吗?怎么会叫自己?文玉迷迷糊糊的,不打算起身查看,偏头便继续睡去。
“文玉娘子?”宋凛生看着文玉幽幽转醒,吧唧两下嘴,便又阖上了眼。
宋凛生不觉失笑,他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如今方才开春,日头仍是很短,天这般早便黑了。
今日忙着看卷宗,忘了时辰,一直耽搁到现在,文玉更是看着看着便会周公去了。
他与文玉娘子都未用中饭,想到这里,宋凛生不禁计上心来,他唇角破开一个浅浅的笑容。宋凛生靠近文玉,低声说道:
“文玉娘子,该起来用牛羊汤了——”
文玉睡梦正酣,突然听到什么牛羊汤,一时间意志先于身体醒来。她睁开眼,先是喃喃重复道:“牛羊汤?什么牛羊汤?”而后才坐直身子。
随着文玉起身,她身上披着的外袍从肩头滑落,她伸手去捞,才瞧仔细那是宋凛生的袍子。
宋凛生伸手接过,顺势穿上,说道:“初春天凉,凛生怕娘子冻着。”
文玉吸了吸鼻子,还有些睡眼惺忪,仿佛意识还未完全回笼。她左右一瞥,先前找出来的卷轴都叫宋凛生归了位,此刻的府经厅书架整齐如初。
文玉揉揉眼睛,终于彻底醒过来,灵台恢复清明。她站起身活动活动腿脚,对宋凛生说:“牛羊汤现在何处?烦请小宋大人带路?”
宋凛生失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就在下官府邸,请文玉娘子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