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后,李晚庭自去揣摩字帖。
这已然成她日常打卡项目,从拜师前就一直在做,如呼吸般习以为常。然而安庆胡宅的人都很好奇小神童动向,自打知道她是正主,有意无意落在身上的目光,就没一刻停歇。胡迁自去书信于潞山府不提,胡覆好奇姑姑如何教徒,侍从三人自然陪着主子,来庆更是着意紧跟。
如此一来,李五娘那一步一挪的被动小碎步就让这支队伍显得更为诡异:只见一个尚未断奶的娃娃,小脸不带一丝笑意,正色龟速前进。在她后方,以一个年轻书生带领的成人纵队,尾随其后,最后头的少年们不敢出声,彼此挤眉弄眼。因前者步履维艰,而做主的女子又无意催促,几乎是等过一分钟才迈开腿追及几步。晚庭被盯得汗毛直立,往后一看,众人带着笑静立回视,竟活像是在玩木头人游戏。
你们真的没有别的事做了吗?要不然这脸我就不要了,你们谁把我抱过去呢?李晚庭简直无力吐槽,硬撑着走到昨天师母找人做的书案前,慢慢盘腿坐下。
要做一架适合周岁小童的精品书案,工期很长,等做成孩子就大了,估计也不再适用。胡迁当机立断,采取曲线救国策略,买了件现成的,再叫人削去四脚多余部分,这才有了眼前这台阶高度的小桌。砚台因她拿不稳,于是一直放在案上,不曾收起,纸笔倒是回回用完都叫有德放在一边。
李晚庭将纸笔摆好,正要动手磨墨,常耕得了胡覆的眼色,已经主动上前为她调制。习惯使然,她点头道谢,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润笔试锋,专心研习。
胡覆以己度人,本来生怕打扰到五娘练字,一直有意克制吐息。然而爱字之人,见了好字,渐渐看进去了,哪里还记得先前所想,早已不知不觉站到了女孩身后。
李晚庭从前学书法,运笔阶段都是楷书起步。后来要精专,老师就给些大家字帖作选项。她看来看去,除了好看,什么想法也没有。当时她还在上小学,写惯了大字,总被班主任批,说她字虽好,卷面却不美观。最后实在选不下来,她见欧阳询的行书千字文工整如打印一般,大小间距都如此均匀,寄希望于这位大家能给自己这毛病调过来,便专练他的字帖。后来大一些了,觉得如此合规反而无聊,动不动模仿别家的字,很快又被强迫症逼回来。练了十余年,也写了十余年,如今她运笔时早已有对方的影子,下笔逻辑也是如此,自然在纸上带了出来。
胡先生亲编的运笔教材,本意在于让孩子从刻意模仿中,总结出自己最喜欢、也最得心应手的字体,同时熟悉常见的印刷和同届会采用的写法。这样做的好处是不光本人能发展出自己的风格,也对她人的字有一定的鉴赏能力,不会因为看到陌生字体就不适应。
时下最兴的书风大多偏扁平、飘逸,连笔较少,有时候会小小地在撇竖之间挽起一个小小的圆圈;胡迁的字则更圆润一些,她习惯把语句中的实义词写得较大,而虚义词较小,使得通篇无须句读就能畅读;胡覆则向往笔锋更加强劲一些的字,落笔较重,常常被书院夫子批太过执着,不知变通。她确实也对自己的字谈不上得意,但文如其人,除非刻意模仿矫饰,不然只能等年纪再长些时候,心境有所改变,才好有造化。
欧阳询的书风被评价为唐人第一,是因他博采众长又独具风貌,用劲奇绝,能以秃笔成就圆润刚劲的转折走势。李晚庭学字时,起初把握不好其中结构分寸,常常画虎不成反类犬。练了多年,模仿也模仿出一些风骨来了,发到朋友圈也不少点赞,但还远称不上能吃这晚饭的人。究其根本,是因她不能全然理解欧阳率更的心性。
李晚庭也没想到,这一遭改天换地,反而让她若有所悟。
欧体与欧阳率更的遭遇,本就相辅相成。他少年流离,后又三次经历国之巨变,于牢狱中逃生,再投当朝之君。其志坚忍,险中求存。他既不是谄媚之辈,又非以死报君的孤臣,若非经此等绝境,怎得字中真意?李晚庭先以成人之躯困于婴孩弱体,数月口不能言,常常身不由己,进食便溺都难以自控。后闻今身将有大造化,虽非所求,但也足聊慰余生,这才解了愁悲。
借字问心,她每每习练时,都仿佛回到简陋课室。头顶的风扇总是摇摇欲坠,然而多年也依旧固守上方不曾掉落,少年宫的桌子遍布划痕与幼稚笔迹,上面写着各种厌学、网络用语甚至调侃师长的“大逆不道”言论。她对那个时代和亲人,有不满,但也有亲切思念。
如今其实更好。她不记得欧阳公第一第二任君主是什么谥号了,只知道故事的最后,他遇见了李世民。他晚年能活到八十高龄,更能与长孙无忌席间戏谑,想来早已不自苦了。
最后一笔运毕,李晚庭心有所感,在右下角落款:黎安·李晚庭。
这几个字已经脱离了先前对欧行书的形态效仿,也不是前面字帖上任意一种字体。它仍然于左上方斜落,这是多年临帖的下笔习惯,但取势时中正之余,比之欧书更多几分洒脱自在——像是南飞的候鸟中途变道,寻着花香盘桓片刻,再往目的地义无反顾而去,明媚又不失坚定。
胡覆看着这五个字,大快道:“好!书风如晏如诗,健而柔,清丽傲决,好字啊!”她移开镇纸,拿起来反复观赏一番,恨不能装裱此帖。
书童都是粗通文墨的,自然知道三书六经,见小姐用《晏子》《诗经》来描绘,也伸头去瞧那几个字。其余仆众虽然不识字,只道好看,可能让有秀才功名的主家如此推崇,足见了得,都十分惊叹五娘天赋。
“庭妹,想姑姑见了这款,便知你书已自成一派,当学经了。”胡覆说话时,仍目不错珠地看着那帖,舍不得放,拿着便往外走:“我拿去与她看,姑姑见了必然高兴。”
她正兴头上,已经是看字不看路,有康有市忙屏开障碍,免得主子摔个头昏眼花。常耕见字也十分喜欢,搀扶着胡覆前进时,总忍不住将视线移过去。
饶是平地,主仆二人也走得跌跌撞撞,把男仆们看得心惊肉跳。
适时李家女人还在酣睡,听见房门外动辄有密集的脚步声扰人清梦,浅眠些的已经被吵醒,连带着离开被褥后冷风灌进去,把那同榻的也冻得睁开眼睛。
“这是怎么了?”李蛛犯起嘀咕来,负责为她暖着铺盖的李跳也揉揉眼睛,十分茫然。
李飞和李采李言睡在一屋,已经被闹起来。她本来就脾气好,对着妹妹们更是没办法,答应一同去吃瓜。李推李拦也是同榻的,两个小姐妹你挤挤我,我挤挤你,都在催对方先起来去看看情况。阿推大阿拦半岁多些,女孩子例假前都长得快,仗着力气就把对方先拱出了被窝。李拦一生气,直接把被子掀了一块冻,两人嬉闹间也都穿好了衣服。
普通人家如果勤快些,冬日里女人虽起得迟,这时候也都在用饭了。李家女人都属睡虫的,这时候忙完的男人都须回来,给娘子捂脚,用早晨干活的体温让女人们睡得舒坦些。郑氏与三连襟经过院子,拦下一个跟在最后的男仆询问,得知是五娘字过于出色引发的热闹,都觉得自家将来前途可期。他们快步进了屋,见娘子们已经醒来,便笑着分享这桩喜事。
胡迁之前在黎安已经写过几次家书,因常有变数,这回已经是第四稿。还未写就,听外头闹哄哄的脚步声,先停了笔。胡覆大步走来,顾不得请示,就举着五娘开蒙的字帖道:“姑母,庭妹果不负神童之名,才启蒙,竟书风已成!”
胡迁闻侄女大肆褒奖,十分惊异。她们不知李晚庭曾临帖十余年,只知她周岁时自行摹县中碑匾,月余有所得,至后开蒙运笔不过一旬……竟又有如此进益?!她曾任东都潜海书院山长,又是两魁榜首,见过的英杰不知凡几,从未听闻如此天纵奇才:“当真?”
胡覆将字帖双手呈上,胡迁先从运笔变化看起,已有定论。再观尾款浑然天成,叹道:“笔锋俊逸,起承有鲸吞之势;风骨飘渺,转合见燕飞之姿。美哉,快也!”她少年得志,后屡逢不虞,早已心生避世之念。观帖中柳暗花明的开阔心境,好似自身所负也轻了三分,自然大感痛快。
有德知先生心事,见她高兴也很是欢喜。来庆提议道:“大人不如将此帖裱起,毕竟是高徒蒙帖,留待日后也是一番佳话。”
他不识字,却胆大心细,见主家大人和小姐都为之欣然,就主动出了这么个主意。
胡覆早前就隐约有此一念,深表认同,当即给这个金牌嘴替塞了粒银福珠道:“此事交由你去,办得好,回府便叫人与你族纹铜扣。”
来庆笑容满面地应下,看着一如往常,转身却差点把自己绊了一跤,竟喜得路都不会走了。男仆们站在后头,瞧得清楚,都发出善意的笑声道贺。他们平时住得都挨着,自然知道这小子为了能进胡府的编制,可说得上煞费苦心。
来庆并不姓来,最初他没有名字,胡覆唤他只能“来,胥郎”。胡覆是个心肠慈软的主家,因而书童常耕才能养成跳脱爱争尖的性子,以至于连如此称呼小小胥郎也会惭愧自己有辱斯文。
来庆深知人性幽暗:若长此而往,主家为免歉疚,轻则避他不见,重则厌烦嫌恶。他于是趁机提出取来字为姓,以目的地安庆的庆字为名,这才成了“来庆”。
胥郎中最为同行羡慕的,并不是穿上皮衣筋带精铁扣,而是能在扣头上有族纹。因为那意味着从此不再漂泊,不再居无定所。他们或是无母无父的孤儿,或是此生无嫁的年轻鳏夫,没女人顶户,便没有个着落。对他们来说,这纹的不仅是铁饭碗,还是家的象征啊。
如今达偿所愿,来庆只觉得犹在梦中,一日能跑全城数个来回的腿,出了门都不知往哪迈起。他不过耽搁片刻,就被难得不睡到午时的李家老小围住,都在看字。
县名小五日日临摹,又看到了李姓……李跳记性不错,她忆起周岁宴时夫子起名那节,猜出这五个字的意思,念道:“黎安,李晚庭。”
其余人也隐隐有所猜测,越听越觉得正是如此,都纷纷跟着念,念完还道:“好看,我们小五写的字确实好看。”绞尽脑汁想夸出些花来,奈何没文化,不‘握草’就不错了。
来庆无奈地任她们观赏了一阵,才收起帖来,说道:“小的奉命去装裱,娘子们且等完工再看吧。”
听说这小郎有正事要办,女人们都把孩子拉开让他过去,目送他拿着字帖走远。
这事来得巧,女人们比往日起得早些,用饭时间就得提前。为夫的几个去紧急备餐,趁着间歇,黄氏拉过赵氏道:“阿推她爹你过来,我有大事和你说。”
他神神秘秘地,赵氏看不明白,就问:“什么事单单和我说?”
张氏也觉得奇怪,玩笑道:“有什么我不能听的?”
父凭女贵,虽然乡人们没有严格地论尊排卑,但在润胎有功的嫘兄(注①)面前,妹婿们多少有些抬不起头。黄氏赔着笑道:“是家里几个小郎的事。阿哥家有福,生的都是女儿,所以才和阿推爹商量。”
郑氏听了好奇:“小郎们怎么了,这几日不是好好的?”
“阿爹,咱家五娘不是有大出息了嘛,全家都得了好处要去潞山,”黄氏从根源说起,细细解释,“我想着安庆胡宅都这么排场,潞山祖宅不是更贵?”
郑氏还是不明白他要说什么,教训道:“五娘拜师是好事,你管这些作什么?”
“爹呀,我们家可要在潞山住好些年呢,”黄氏苦笑道,不愁嫁郎的阿爹当然不急,“再过个四年,我家果儿就该嫁了,现下不多为他想些,到时再留成老郎?”
张氏本就觉得女儿拜了师,自家这房与胡家要亲些,便随意道:“五娘她师母在,我们家的小郎还怕没人要不成。”郑氏、赵氏也觉得嫘兄说得有理,都点点头,不以为意。
黄氏看李推她爹不开窍,急道:“你们也听说了,潞山人有时都不在家开伙,要去外头饭庄花钱的。可见这大府和我们小县,哪能一样?我早时问过先生家的书童了,人家说,胡府的公子两岁就受训,往来的人家也差不离。再往下是嫁给胡府里头管事的娘子,要么就会缝补,要么就能管一后院的下人。”
他越说越是忧惧,声音颤了起来,强压着哽咽断断续续地说:“这些、这些……我们家会哪个!更、更教不了小的了……我、我还不是怕人家瞧不上我的果儿,他将来要受苦呀!”
他一派慈父心肠,李果端了姐妹们吃完的碗盘回来,站在门口一边听,一边眼泪直掉。黄氏说完转头看见,心疼地把儿子拉到怀里,李果在父亲怀里啜泣,发出细微的哭声。
黄氏不忍,嘴里却教他:“果啊,我们不哭,胡家公子能办到,我们小果也能忍住。”
作者有话要说:①嫘兄:娘子姐妹的夫婿;嫘娘:对娘子的官方称呼。嫘祖司织,女织为贵。《蛮之醒》提到过嫘娘这个称呼,不过嫘字难写,民间不多见这么说。
修了个别字,感谢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