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正是农忙时节,李家住在县城,熟人多是务工的倒还好,只是谁家还没有几分田地,左请右请也只能确保当家的人都能来赴宴而已。
但耐不住她们邀请范围极广,几乎是见人就约,导致小小的庭院里竟然足足有六七十人,这让宴会主角的直系长辈李蛛李农面上分外有光,但也让主角本人有些怯场。
不论如何,李婉婷也想不到,老李家居然有能力宴请这么多人,她本以为翻了天三四十,这下观众量级直接翻了好几番。她双目无神言不过耳之际,内心一直给自己暗暗打气:我还小,随便说点啥就征服他们了,不需要非做到百分百。
靠开摆解压法劝说自己的时候,李婉婷没有注意到,老李家姓李的都是女人。而奶奶生的几个儿子因为嫁出去了不住在家里,真正和她有血缘关系的是那几个她以为的“婶婶”。
奶奶李蛛生了三女二子,这回写信给两个儿媳,强调是家里的大事。她倒也不是压迫晚辈,只不过全县不熟的一些人家都来了,亲家落下怎么也说不过去。
于是两位李氏叔叔也都来了。大李氏李萍相貌平平,眉眼端正开阔,鼻梁不高,嘴唇窄平,个头中等。他脸色不太好,像是长期茹素营养不良的样子。
他走在娘子杨青瓶身后,只比她高出半个头,俩人同婆婆杨虹一起赴宴,没带孩子。
相比之下小李氏李茯这边就热闹许多,他个子高,长得说不上多么美,但总是带几分笑,和娘子杜房携手而来,牵着两个女儿。婆婆杜连就在后头看着,是个和气的老人,时不时就从身边夫婿揣着的兜袋中抓些炒豆子与人分吃。
李家的抓周宴摆在自家大庭院,挤挤攘攘排了足足六桌,中间两长桌不坐外人。靠里那条放的都是抓周要用的物事,外头则是一口深锅,底下架着火桶灶,揉好的长寿面摆了满满三四盆在桌上。
有些人来了没固定位置,只是吃一口面道声恭喜捧场的气氛组,可见李家邀请范围之广。
粗粗放眼一瞧,男人们统一把胡须剃得光溜溜,眉毛修得也齐整,鬓发应该多少垫了些,每个人都看起来清爽平和。
李婉婷坐在高脚婴儿椅上左看右看,觉得这应该是个文气很重的县,连一个邋遢的汉子也看不到。谁知,全县稍微读出点东西的竟然只有两个人——她听到那边恭维声四起,都在惊叹老李家把周夫子和王夫子全请了来是多么重视小五娘。
就两个人,这天被你们聊得怎么跟千军万马似的。
两位夫子淹没在人群中,任李婉婷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们在哪儿,她不由得想道:看来他俩是县里的潮流风向标,别的男人都学他们打扮,一己之力拉高了全县审美啊。
开宴之前先抓周,李婉婷粉墨登场,照惯例收获了许多社会式夸奖之后,奶奶李蛛便端来一个小盆让她净手。
她有心表现自己,不仅在凳子上微微俯身,还甜甜地来了句:“谢谢奶奶。”
盆子里清水微温,飘着小葱、苹果、大米,分别寓意今后做人中正纯净、聪明伶俐,一生平安健康且仓漫米粮。
接着用没那么烫的剥壳鸡蛋滚过她的脸蛋、小臂以及小腿之后,才穿上那身提前准备好的鹅黄外衫。她娘李农拿来一个镀银的小长命锁给她戴上,又得了一句:“谢谢娘亲。”
梳头的时候她坐得笔直,丝毫不乱动,等梳完头,见她娘准备为她启聪,心里不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丧偶式育儿。
青葱在铜锣上响了三声之后,大家都交口称赞,这会儿才真是发自肺腑:这孩子坐得住,口条发育极好,再启聪那还得了。
可除了采印她爹笑呵呵地上来一起之外,封酒这种和启聪一样的按理应该父亲主持的,也由母亲办了,李婉婷真为她娘暗自感到不值——什么都甩手掌柜,这种露脸的事儿也只参加强制项目,怎么,就算一连生了五个女儿,那也是男方的问题啊!再说了,第五个就是本神童,你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到底是个大日子,李婉婷也不想破坏气氛,忍了下去,就当眼不见心不烦,只静静坐着等抓周。
等到红布掀开她定睛一看,好家伙,迷你的笔墨纸砚都有,甚至还有不少微缩版武器,就问一个女孩子,哪怕再是寄予厚望,这些真的是可以抓的吗?
但她也不含糊:你们既然敢放,我就敢动手抓。反正我还小,真有什么问题,也怪不到我头上。
于是她像个富婆买东西那样,先拢了文房四件套和算盘,又伸手去抓弓箭长刀。
本来小孩抓周就是这么磨蹭的,席间众人也早就习惯了,换平时随便看看得了,大伙实际上都等着开宴呢。可李家小五娘不同,她坐在那儿好像真在考虑以后学不学,一些听过李家人牛皮的几个都不由得悔恨起当初怎么没细听人家的育儿经。
只见这小五娘爬来爬去,终于把自己看中的全部收好,这才有条不紊地把剩下那些挨个捡出来摆在外头。
那架势,真是强迫症看了直说好,一样样分门别类整整齐齐。
终于收拾好了,她呼出一口气,拿底下垫着的红布把自己看中的东西一口气全裹起来,这才满意。
“娘亲,要这些。”
这下别说李家人,简直是闹了个全县大新闻,小小一个黎安县,哪见过这样的孩童?但凡要是有热搜,关键词前十她都能屠榜了。
当下就有两个女人站了起来,身边的人听见动静也都叫住自己邻座。只看她俩大步向前,像摩西分海一样穿过众人,站定就仿佛能闻到一股火药味。
李婉婷还以为是爹爹或者爷爷的情债,谁想到两个人竟然都想做她的夫子。
俩人显然都不服气对方,李家人也觉得她俩是半斤八两,最后只定下给她取大名的权利,分毫不提拜师。两人只道李家还要再看看,也有自己的傲气,拿出笔墨就要从这第一关分出个高下来。
为了不显得偏颇落人口实,李蛛还提出,就让孩子选,孩子喜欢哪个名字就叫哪个。
年轻些的是周夫子,不过片刻就写了两个大字,平平整整,赫然是简体中文的“书晚”。看着和奶奶差不多岁数的那个姓王,笔锋稍微锋利些,但也能看得出那是“承庭”。
不等两人再要“文人相轻”一番,李婉婷就被这熟悉的文字深深打动了,嚯,这我还学什么识字,直接练书法背课文得了!
俩名确实都比本名听着雅些,但李婉婷二十多年下来早就有了条件反射,能谐音个本名是最好的,于是她拿起那两张纸对折,笑嘻嘻地把剩下的“晚庭”两个字给大家看:“小五喜欢这两个。”
“晚庭?”这叫什么,寓意也拼凑不出囫囵个儿,听着倒还算中听。
李家人已经有些迷信小五,听名字像那么回事儿就应下了,哪管什么文才。一个个瞧着那俩叠在一起的字看得起劲,就当现学了免费小知识,还时不时怕自己忘记,对这孩子念叨“晚庭,李晚庭…”
家里人都同意了,取名的夫子也没办法。
两位夫子还以为李小五这是天生的端水大师,一时间哭笑不得,不过孩童往往因为赖长辈生存,个个都有极高的情商,这也是无可厚非。
定下了名字,宾客众都觉得好像见证了历史时刻,激荡之下不觉得饿,反而对李晚庭好奇心拉满,都想接近老李家去拿第一手物料。
孩子平时吃啥,李大娘子怀上的时候吃啥,她夫婿在她怀上的时候吃啥,他们都想知道。
就在她们即将一拥而上的时候,汤锅烧开了,孩子她爹上来下起了面。他手艺不错,伸手一扯就是一碗匀称不易断的长寿面,看得李晚庭欣慰极了:嗯,误会了我的爹,你还挺懂事,前面帮不上忙,厨房下得倒是利索。
待大家吃过了面,抓周仪式也就差不多告一段落,除了那些有座的亲朋,其他人见到神童爷爷招呼她两个姑爹收碗,也都识趣地在周王二夫子带领下散了。
外人走了,血亲友邻都还在,她们也不可能不好奇,不停箸地间隙纷纷发问。
但凡这时候李晚庭留下来听了,连蒙带猜也能懂一些时代背景,然而她毕竟还小,精力不振,于是李大娘子就让大姐带她进屋去睡了。
她犯困,长辈们怜惜,不曾发声。她一走,小李氏先笑着开口:“我们李家的福气可真是越过越有了,我看小五将来是要考功名的。真是要向姊婿取取经,这平日都是吃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好给我娘子也生这么四五个女儿来。不求她们像小五,绑一起能及得上一半就够了。”
他如此能说会道,边上两个女儿也情商不低,听父亲把自己和没影的未来妹妹们打包清仓大削价也不觉得没面子,只是笑嘻嘻地吃菜。
大李氏渴望地眼神从李晚庭的二三四姐一直转到亲弟弟生的两个女儿身上,成婚多年,他只求一女,却始终不得。他不赞同弟弟的话,只要上天能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走一回运能让娘子怀个女胎,哪怕憨钝他也心满意足。
杜婆婆光是看他模样也知道他愁苦些什么,拐着弯劝道:“吃些荤腥身子好,有油水才能润种。我瞧那讲究茹素的多是高门,满腹脂膏都结板了才要吃些菜蔬刮刮,咱们学了自然没用。”
她这话要是早几年说,大李氏当然也听得进去,但这些年他苛待自己已经成了一种类似于苦行僧似的执着。
与其说是信吃素能生女,倒不如说他已经进入了自我惩罚阶段,不光是肉禽蛋,连盐糖酱油醋他都觉得自己不配多吃。这种祥林嫂似的丧性子深深地影响了他的婚姻生活,好在他娘子穷,除了他别无选择,只能把他当个空气,还没有停夫的机会。
桌上人都劝不动,指着他娘子杨青瓶开口,但她只埋头吃饭,不愿再去看他那一脸酸相。
算她倒霉,摊上这么个没用的男人,家里活做得拖拖拉拉,对着吃饭都倒胃口。一胎接一胎地生了三个儿子,别人还劝她说事不过三,那也得她睡得下去啊!
李蛛慈母心肠,见不得大儿子折磨自己,给李萍夹了块鱼背肉。谁知他多年素食,早就已经把自个儿养成难民肠胃,骤然闻到鱼腥味还有些反酸。
其他人看了不由得唏嘘,李家这大儿子,吃点好的倒像闹胎的女人一样。
杨虹见状也觉得丢人,只好拍拍女儿,让她管管这丢人的女婿。杨青瓶叹了口气,熟练地把那块鱼肉以及它沾过边的黍饭挖到自己碗里,又拿了一个装满焦茶沫子的竹筒出来给他嗅闻。
茶沫子不值钱,泡了又泡的茶渣晾干再过一遍灶,气味清苦。李萍靠这个味儿缓过一口气,十分感激娘子,脸色也好看许多。
见杨家对儿子也算仁至义尽,李蛛也不好多说,转而招呼其他人,不再管他那点破事。
黎安县不大,没出过什么官,也不是什么秀丽的宝地,从来不出才子。虽离府城不远不近,驱车一天便至,但安庆府脚下还有个更便利的文安县,去求学的寒门子弟当然不会舍近求远。黎安县的两个夫子都是本地自考出来的,功名不显,留在府城别说凤尾了,凤边儿都沾不上,当然要回来做个鸡头。周夫子三十出头考了童生,王夫子快到六十了也才是个秀才,这已经代表了全县最高的文化水平。李蛛心里有数,虽然这两人在这乡野能考读绝不容易,但一个是她看着长大的,另一个也才比她大几岁,早能看出没什么长才。
她们家小五,少说也能中个举吧?跟着她们学,启个蒙、识点字倒容易,要说再进一步就难为这对卧龙凤雏了。不行,还得去府城。
于是她向黄婆婆打探道:“阿文,你们家二女在府城书斋,读书人的事想必比我们清楚。小五这要是想找个好先生…?”
黄阿文极少听人恭维,老姐妹李蛛这么一开口她觉得不妨事自然满口答应去替她打听,一时间满座都投来羡慕的眼光。
她也不去分辨几分是羡慕她生了个顶事的二女儿,还是羡慕李家小神童,只是自得。不多时人们就开始聊起孩子们的出路,席间几个工匠纷纷成了主角——毕竟人家的女儿有出息和自己关系不大,自家那不争气的才需要好好留意上哪做学徒呢。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有书评聊过一些称呼问题,我是这么看的,首先目前的说文解字对于一些字的解释往往有限,偏向合理猜测。所以除了像妻这种在构造上很难往女尊方向理解的字,官人因为“臣制度”还可,其他的沿用,哪怕我要造字替代,也会遇到两个问题1打不出来2打偏旁部首,然后通篇都是,影响阅读。妇和父其实不好换,意义也不大,比如妇本来是甲骨文中女子跪着打扫,父是拿着斧头的人,但苏冕到了之后直接跳过中间演化,所以这两个词都可以有新的解释,后面会再说。
儿媳对应女婿,其实两个词都是晚辈身份所以没有强烈的性别压迫,媳有说法是嫁人了少女时期就停息了,我觉得放女尊也可以理解成,娶了我儿子你就享福了可以休息了。而女婿呢,婿这个字右边本身就是跑腿干活的小子之意,所以是嫁给我女儿,你就要勤快点,多干活。
男女身高与雌激素有关,这个我查证过,所以女尊男女个头不会和我们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