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峰走到水库堤坝边上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从市区一路走过来,他几乎是看着太阳一点一点降下去,就在他的前路上方,越来越低。
最开始,宋怀峰也没有想清要去哪儿。他只是不想再留下多余的痕迹,也不想离日常生活圈太近,就没有开车也没有坐车,一步一步地朝着太阳走去。
就像追着太阳的夸父,自我毁灭。
他知道,在一些朋友眼中自己的生活其实还不错,有体面的工作,娶到了精明能干的妻子李彩霞,还生了个聪慧懂事的女儿宋星叶……确实,如果不是今年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本来是很好的。
但问题好像并不仅仅发生在今年。
身为十几年前的工科大学生,宋怀峰本来有着大好的前途。毕业后,他就进入了研究院,时不时还会去一些厂里做技术顾问。但近几年来,他的事业却越来越不顺了。
因为宋怀峰的专业领域,是电视里的那种显像管。
他上大学的时候,这还是大家眼中的高科技,是国内要用全力攻克的‘卡脖子技术领域。然而就在几年前开始,似乎没有人再关注显像管了,吸引大家眼球的技术变成了液晶显示面板。
他牵头的合作全都泡了汤,那些厂子要么倒闭,要么转型,就剩一小部分还在苟延残喘。
宋怀峰自问在工作中没出过什么纰漏,不管是在研究院里,还是在外面合作的厂家。但莫名其妙的,好像这个社会就不再需要自己的专业了。
他在学院里的人际关系也很一般,尤其是在领导眼里,属于油盐不进的典型。院里调整的时候和领导又起了几次冲突,就此被彻底排挤出局。
当然辞退归辞退,单位给的赔偿金并不吝啬。宋怀峰拿着这笔钱进股市,也着实赚了不少。他一度以为自己能把投资当做下半生新的职业。他甚至都想好,等自己赚到两百万,就拿着这钱回家告诉妻子女儿,自己已经是一名职业投资人了!
但是后来呢?
嫌股市赚的不够多不够快,进了期货市场。然后,就像是梦幻泡影,转眼间灰飞烟灭。
“呵呵呵……”
宋怀峰站在堤岸上,低下头,就能看到一面斜坡,从脚下延伸到水面以下。
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头顶上还有愈发明亮的月光,让他的视野里并不是一片黑暗。而耳畔也不像预想的那样寂静。除了浮浪的微弱涛声,还有汽车驶过的声音……
汽车?
宋怀峰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堤岸外面。紧接着,一个貌似只有十几岁的少年从车上下来,朝着这边打望一眼,便快步走了过来。
少年踏过一串台阶,很快就来到堤岸之上,站在宋怀峰的面前。
“你好,先生贵姓?”少年一上来就这么问道。
宋怀峰瞥了他一眼,再看看水面,没有回答。不回答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不想交流,希望对方知难而退。
但少年却不依不饶地继续问:“您是不是姓宋?”
宋怀峰终于正面回应了,但依然没有开口——他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少年继续说道:“我叫许哲,是宋星叶的同班同学,也是她的朋友。她母亲发现了遗书,而且已经报警了。她很担心她的父亲,所以就拜托我们这些朋友帮她找找。”
这下宋怀峰就冷硬不下去了。他的眉毛深深皱起,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个字音来。
许哲继续说道:“来的路上我又跟宋星叶打过电话,问到了她爸爸的职业。说是在一家研究院工作,算是技术研发人员,地位和收入都不低,对吧?不过我也问了她爸爸研究的领域。电视显像管,哦,那我就明白了,这就是不小心拦在时代车轮前的蚂蚁。”
宋怀峰喃喃道:“蚂蚁……”
许哲:“在时代的车轮下,别说一个人,一群人、一个城市,都是很渺小的。如果选错了方向,很容易被碾得渣都不剩。我没记错的话,十年前的好学生很乐意进入技校,乐意去当工人。现在呢?”
宋怀峰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许哲:“我想说,失业并不一定是个人的问题,因为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只不过有的人赌对了,有的人赌输了,仅此而已。”
宋怀峰冷笑道:“对,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因为不单是失业,我今年的每一步,全都走错了。”
许哲:“因为投资期货了是吧?”
宋怀峰:“小朋友你不要在我跟前指手画脚,你根本不知道……”
“你都是真正想死的人了,还在意面子问题吗?”许哲打断道,“其实我有点好奇,入场的时候你保证金跟本金的比例是多少?”
“百分之八十多。”
许哲:“……懂了,胆子确实够肥的。你是不是还追加保证金了?”
宋怀峰:“对,我问别人借了些钱。你说的没错,我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告诉你也无所谓。”
许哲:“没什么好隐瞒的,但又不敢去面对你的妻子和女儿,是么?”
这下,宋怀峰是真的沉默了。
中年男人渐渐弯下了脊梁,半转过身,面对着水库。
月光洒在水面上,被随风飘起的浮浪搅成无数碎片,令直视的人为之目眩。
宋怀峰握紧了双拳,砸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大吼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
没有任何意义的,如同野兽一般的嚎叫。
许哲忍不住退了半步,脸上微微动容。他当然看得出来,这位叔叔的心态早已彻底崩了。
“这个世界对所谓的男子汉大丈夫有很多标准,要挣钱养家,要事业有成,要受人尊敬被人看得起,如果做不到就是无能。但这其实只是外界强加的……”
许哲试着用开导他女儿的方式开导这个男人,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见男人触电般迈开步子,朝着堤岸下的水面狂奔而去。
要怎样阻止一个赴死的人?
或者说,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许哲做不到,所以他急切之下心一横,做了点别的。
他全力冲刺追过去,猛地一脚踹在了男人的屁股上!
宋怀峰显然是被这一脚踹懵了。他失去了平衡,狼狈地翻滚着,落入了水里。然后,下意识地挣扎着浮起来,瞪着那个刚刚踹了自己一脚的臭小子。
那一脚很用力,再加上之前追逐的冲刺,让许哲忍不住喘息起来。
一大一小两个男的,就这么在月光下,相视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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