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翰林院。
钟月姮早早到了,她位供翰林院修撰,坐定位置准备开始干从前再熟悉不过的老活儿。可没想到,上次“岳美姿仪”的闹剧沸沸扬扬一径传到宫里去,碰巧今日退朝后皇上还召了几个大臣议事,天子兴来,带着陈仪和几个近侍官员就来了翰林院。
上次殿试,监考的皇帝不过遛了几圈,便坐在重峦叠嶂的屏风后,有缂丝的金龙作爪牙向众人龇牙。这次站在钟月姮面前,她跪在地上,从高抬的袖子里溜了一道缝去窥这位天子,才发觉原来执政十八载,他就已老态龙钟。许是现在已开始服用方士炼的什么长生丹药,从钟月姮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见朝服里箍着肥满浮肿的肚子。
“平身吧。”皇帝踱到最高位坐下,“朕今日来,是偶听得皇子课业,内觉其良善顺恭,勤勉奋进,只是尚不谙书中精意。也来问问诸位卿,何解这‘其旨远,其辞文’?”
话罢,老皇帝两手搭在膝头,垂眼睨过众人。制止了要进笔墨的太监,大有让几人当场答来的意思。
钟月姮的前世好友、早几年进翰林院供职的萧元略一思索,上前行礼道:“《易》微显阐幽,可以帮助人明辨是非曲直。它讲求阴阳合德,乾坤有道,万物有法,可教万民向善从德,获悉忠德贤良。现闻圣上正筹备京畿学堂之事,臣以为,以《易》学启万民之智,叫其识本源、辨真伪,不失为良方。”
“臣倒觉得是,前朝作文章尝求艳藻华章,而本朝多兴俗文短句,通俗白话小说盛行,已然是民智开达之象。辞达而已矣。其旨远,是万事以一为精,其辞文,是一又可生万千。窥过诸多表象,这句话不过是叫我们溯本求真。”
其旨远,其辞文。是说《易经》能教人明辨笃思,众人不晓,钟月姮却知皇帝最爱方术,他学阴阳乾坤之道,可不为了什么法自天然,而是为了修道成仙。萧元贴题而言,估计话中有七八分是与皇子近类。其余人有效仿的,也有谨言慎行,只堪堪谈个中哲理的。
而钟月姮倒是站在人群之后,等七嘴八舌声音落定,才缓缓开口:“臣以为,‘其旨远,其辞文’,再如何解释,也是逃不开原本的含义。乾坤相伴,两仪得法,天地间相向而生,行善事则遇事诸吉,作恶则终有一报。可万事不能只靠所谓的善恶因果轮回而处理,木受绳则直,启民智,不是教民做事,而是有一准绳,兼以济助万民行事,明辨是非曲直,便在这日积月累之中。其深远之旨既明了,措辞之俗、之雅,也不久便自然领悟了。”
钟月姮话罢,倒真觉得自己越发会投机取巧。她不过是融了萧元等人的话,又采了些前世之见,假托这温和之言转述出来而已。可没想到,等这一日事情做完,刚迈出翰林院门槛,就见陈仪自前面走来,那眼前一亮的样子,竟是在等自己。
“岳修撰,请留步!”
“宰相大人找下官何事?”钟月姮行了个礼,堪堪在陈仪对面几步停下,垂眼低眉,是一派疏离的作态。
“今日圣上考察学问,诸生皆言,只岳修撰一人,恳直谦卑,直切要害。真是少年英才,老朽甚是佩服。听闻岳修撰是潭州人士,我老家在汉州,说起来也是半个老乡了。今日老夫设宴,想请岳修撰光临,不知可有时间?”
钟月姮眼睫颤抖,心里已是翻江倒海。
昔日故交好友已身首异处,此刻却如此鲜活站在面前,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只教自己万分怀念。前世之事还未明了,当时她只听闻陈仪入狱、昭王被查,还未等自己做些什么,也被皇帝派人捉拿。她不知是否是自己所谓的欺君罔上连累了一众好友,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怎忍心再牵连一生为民的陈仪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钟月姮怕开口徒增一句哽咽,便假意咳嗦几声,“咳咳,丞相大人谬赞了,不过是诸位同僚珠玉在前,下官取了个巧,转述一番罢了。再说,咳……下官备考殿试时就着了凉,前夜下了一场雨忘关窗,更是感了风寒。”说着,还掩袖向后退了一步,“还是不去了,别再传染给了陈相和尊夫人。”
陈仪见她如此,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客套几句,在状元郎的目送下走了。
是夜,陈府。
陈霁容自酒楼回家后,得知父亲邀岳衡明不得,便叫人写了帖子再去请。
其实他重活一生,真真切切体会到何为灭顶之灾,便不得不提防怀疑起父亲前世官场所亲近的人。昭王目前无从查起,只是岳衡明,叫人不得不疑。
她一直隐瞒身份是为何?昭王与父亲被查,她却几日而无事是为何?
陈家抄家,昭王圈禁,她又突然自戕是为何?
若说苦读十年,一朝中举无可指摘,那踏入官场后平步青云、如履平地、扶摇直上,短短两年就做了礼部侍郎,又如何说?
陈霁容想着,自小一同长大的仆从阿锫回来,曲肘捅了捅陈霁容,小声说:“容郎,他真不来。”
“你们两个又说什么呢?”陈仪见他们主仆二人贴在一起,附耳密谈,暗道不像样子,只沉声问。
“没什么,父亲。只是儿子听您在岳衡明面前吃了闭门羹,想再邀请他一下罢了。谁知道这人真不识抬举。”
陈霁容搪塞过去,面上是五大三粗口无遮拦的纨绔模样,心里却忍不住思量:上辈子来陈府来得勤,今生却不敢同父亲对视哪怕一眼。
如此怕与人接触,一来,怕再被说结党营私。二来,隐藏这女子身份。三来,陈霁容不敢想,指尖一颤,还是在被酸水裹着的心里敲下判断……那便是父亲之死与她也有关。
可陈仪却捋了捋胡须,道:“他这是怕木秀于林。这少年人胸怀韬略,却不骄不躁。心思纯正,性子刚直,当真不错。”
陈霁容不管那么多。也不想凭旁人三两句话来替他料判钟月姮。纵然是现在的父亲,也不过才见她几面。而自己则与她相处两年,还被骗个团团转,这岳衡明实不可信。他这一世只想保家人平安,本想入仕去官场,亲自捉那幕后黑手出来,只是他自童试之后再未有功名,若等着乡试、春闱、殿试,几年下来,怕是万事都来不及。
他这儿蹙眉思量,却是连聒噪的妹妹陈霁德的话都未听一耳进去。囫囵吃了几口菜,便辗转思量到第二日。
张珣青、顾行莎几人趁天色好,便邀陈霁容去京郊踏青。借以诗社作对之名,晚了便喝酒去。未准还能见到畅芳苑的花魁谢好筝。
只是陈霁容还是止不住想着钟月姮的身份与今生的奇怪之处,常年不露声色的陈二郎,面上也被人窥出不对劲来。张、顾几个人还以为他是又挨了老爷子骂,心里不得劲儿,只将风筝轴塞进他手里,让他好好散一散心。
却没想到陈霁容愣了一愣,再回神发现风筝在手里,赶紧跑起来。慌忙之中拽松了线,风筝线飘飘悠悠刮到树枝上,他这时却错手了手。线一绷紧,便直直断开,风筝也不知随风荡到哪儿去。
“容郎,怎么还四体不勤了呢?”几个人笑作一团,顾行莎身量最高,在此处的矮山头上跨到马背上遥遥一望,指着东边的几处宅子对陈霁容说:“许是在那儿呢。”
张珣青笑着摆摆手:“一个风筝,捡什么捡?”
陈霁容却跟得了什么机会似的,解下他拴在树边那匹马,翻身上去,扯着缰绳就像东边奔去,只留下一句话:“知道了,我这就去拿,你们先去喝酒,不用管我!”
他记得,岳衡明前世就住在京郊。
可等跑马到此,伴着嘴里“吁”一声勒住马,才发觉,这地方虽是京郊,在那边山包望过来没几乎人家,可租住的散户多,几处四合院,又没有醒目匾额,便不知道住的是哪家哪家。
他凭着过目不忘的记忆,站定身子辨了辨方才顾行莎指的方向,便牵着马去最里头一户人家,叩了叩门环。
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应门,可陈霁容此刻冷静下来,头脑也清醒得紧。他环顾一圈,心中估摸着来时的方向,又见最东头人家门口有花架,打理得当,定是有心料理的人在,不会是岳衡明家。紧挨着的门口还有水渍未干,黏在地上泡沫相连,想来是前几刻才倒了洗衣的水。
几番排查,便更笃定,就是面前这一家。便牵着马安心在此处等,颇有几分守株待兔的架势。
而钟月姮这边刚从翰林院休班,快到家时却见门口站了个形迹可疑的牵马男子。步伐放慢,静悄悄向前。那人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似的蓦地转过头来。钟月姮一吓,却眯眼去瞧,发现竟是前几日害她被笑了许久“岳美姿仪”的罪魁祸首。
她这几日来梳理前世所掌握的线索,每每熬到后半夜,便早就忘了陈霁容当时那抹玩味的笑。此时见了这人,彼时场景涌现眼前,眉稍蹙起,快步上前去。
还未开口,那陈霁容反而一笑,握缰绳而拱手:“岳先生,我的风筝好像掉到你家院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