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薛离洛把话说得太难听,姜垣的脸色已维持不住镇定,变得有些铁青,“侯爷请注意自己的措辞!启轩和乐妍只不过是发生了一点儿不愉快,侯爷何必小题大做,口出恶言?”
“只是一点儿不愉快?”薛离洛凤眸眯起,“分明是大舅子仗着兄长的身份,蛮不讲理地欺压阿妍这个妹妹,岳父大人却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可见你对大舅子是何等偏心,本侯当真失望。”
姜垣听着这话,只觉得莫名其妙,“启轩何时欺压乐妍了?”
这兄妹二人之间的矛盾不就只是因为一个奴婢吗?到了薛离洛口中,竟成了姜启轩单方面的过错。
“未经乐妍允许,便擅自支配乐妍手下的人,对乐妍没有半分尊敬,每每都要摆兄长的臭架子来压人,这难道不算是一种欺负?”
薛离洛斜睨着姜垣,“他兴许忘了,乐妍除了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子之外,还是本侯未来的夫人,他那会儿不过是区区一个六品武官,竟有底气冒犯乐妍,这难道不是岳父大人对他太过纵容的后果?”
姜垣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心中劝说着自己冷静下来。
薛离洛摆明了就是来找茬的,他若是没忍住脾气,跟薛离洛发起飙来,以这厮的阴险,对外肯定要说他仗着岳父的身份以下犯上。
他可不能给这厮留下抹黑他的把柄。
于是他耐着性子,面无表情道:“侯爷许是误会了,启轩与乐妍虽是同父异母,可他们都是夫人照料着长大的,这些年来他们也积攒了深厚的兄妹情分,关于他未经乐妍允许就要将画眉送人这事,的确是他做得不周到,但绝对谈不上欺压,他只是在心中认为,乐妍不会为了一个下人跟他吵闹而已。”
薛离洛沉声道:“岳父大人这话的意思,是在说乐妍无理取闹了?”
“侯爷请勿曲解下官的意思!下官……”
“本侯有没有区解,岳父大人自己心中有数。”薛离洛打断了姜垣的话,“本侯也不想与岳父大人再争论了,既然乐妍在这府里过得不开心,那本侯给她换个更好的地方就是了。”
“侯爷想要乐妍搬去哪儿?”姜垣拧起眉头。
未出阁的女子搬出自己家,这事儿一旦传到外边,外人定会议论这其中的原因。
尤其姜家是名门大户,议论的人更不会在少数。
以薛离洛的行事风格,八成会杜撰一些有的没的,命人四处散播,例如姜家父子苛待嫡女、嫡女受了过多委屈,这才会失落地搬出府去。
如此一来,外人提起姜乐妍时便都会是同情与怜惜,而提到姜家其余的人,八成都会是责备谩骂。
“本侯在距离侯府不远的地方,置办了一处宅子,那儿的环境极好,乐妍定会住得开心。”
薛离洛悠漫的嗓音传入了耳中,“本侯此番过来,就是要将乐妍接走的,出于礼仪,特意来通知岳父大人一声。”
姜垣目光一沉。
薛离洛说的是通知,而并非征求同意。
可见今日是铁了心的要把姜乐妍给带走,自己这边若是执意阻拦,八成也拦不住。
他本就因为姜启轩受伤又降职的事情,十分心烦意乱,偏偏这会儿薛离洛又要整这一出……他几乎能预想到,姜乐妍今天一旦搬出了姜家,明日街头巷尾会如何议论他这个父亲。
他最是不愿意名誉受损。
“乐妍,你当真要离开自己家吗?”
姜垣眼见着和薛离洛说不通,视线一转,落在了旁边的姜乐妍身上,“你当真觉得事实如侯爷所言,是你大哥欺压了你吗?你大哥今日在宫中犯了错,被陛下降了职位,已是十分心灰意冷!若外头再传出他欺压亲妹的流言,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你们在家中相处这么多年,你当真忍心让他官场受挫之后,又名声受损吗?”
姜垣定定地望着姜乐妍,语气难得软了下来,“乐妍,为父知道,自从柔儿回来之后,为父对你的关心比从前少了些,为父并非不在乎你,只是柔儿从前太可怜,她既已认祖归宗,为父总是要补偿她的,你可以生为父的气,但是离开自己家里就没必要了吧?”
“父亲是担心我离开之后,外人会对你们说三道四么?”姜乐妍轻挑了一下眉头,“父亲口口声声说并非不在乎我,那好,还请父亲解释,为何二妹可以选择与自己的意中人在一起,而我就必须听从你的安排嫁人,成为你和权贵之家结盟的工具?”
姜垣面色一僵,“乐妍你这话说得未免就有些不中听了,为父给你挑的,也都是家世极好的,况且他们也向为父承诺过会对你好,你嫁过去后不会受委屈……”
“原来父亲的耳根子这么软,人家一说你就信了。”姜乐妍不紧不慢道,“那端王世子可是个克死了三任妻子的扫把星,就凭他的一句会对我好,您就那么放心地定下了我和他之间的婚约,是觉得我的命有多硬呢?”
见姜乐妍忽然开始翻起了旧账,姜垣心下烦躁,面上却还得维持沉静,“关于你们二人之间的婚事,端王妃当初是请人合过八字,算过命格的……”
“可是在女儿的印象中,您是从来都不相信命格之说的。”
姜乐妍声线平静道,“女儿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我年幼时还听你骂过那些在街边看相的算命先生,说他们都是招摇撞骗的,对于他们口中的命数好坏,您非常嗤之以鼻,您说过,一个人的命运如何,是要靠自己的努力去挣的。怎么到了端王世子和我的婚事这儿,您就又开始相信命格之说了?莫非是年纪大了,开始老糊涂了?”
姜垣被噎了一下。
他多年前随口说过的话,姜乐妍竟然到现在都还记得。
“父亲无话可说了是么?”
姜乐妍望着姜垣,眼底已然没有任何情绪,“既然如此,女儿就在这儿拜别您了,女儿一会就回去收拾东西,准备搬到新的住处去,其他人我似乎也没有必要与他们告别了,父亲替我转达一声就好。”
姜乐妍话音落下,站起了身。
“乐妍!”
她听到姜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若是觉得待在这个家中不开心,想要出去小住一段时日,为父自然不会反对,等你哪天想通了,随时回府里来住。”
姜垣尽量以平和的语气开口,“无论何时,无论你身在何处,你始终都是为父的孩子。”
姜乐妍心下冷笑一声,并未回答,头也不回地朝大堂外走了出去。
她岂会不知,姜垣方才说的那些好听话都不是出自真心。
他不想让她离家,哪里是舍不得?分明是怕她走了之后,他会承担外界的一些流言蜚语。
毕竟她还未出嫁,外人对她搬走的行为感到疑惑,便会议论着其中的对错,而薛离洛是绝不会让她遭受半分非议的,那么被非议的自然只能是姜家父子了。
姜垣嘴上说着,无论何时何处,她都是他的孩子。
可在他的心里,恐怕早就在怨恨她了吧?
他怨恨她找了这么一个难对付的女婿,怨恨她不给姜启轩增添半点儿助力,怨恨她一次次欺负了他最宝贝的掌上明珠姜怀柔。
他的四个孩子当中,她的地位一直是排在最末的,她的价值似乎就是给他拉拢一个有权有势的亲家,令姜家男儿今后在官场上的路能够走得更加顺畅。
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他当初是为了姜怀柔是如何骂她的——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混账女儿?阿柔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忍心欺负到她的头上!你从小就含着金汤匙长大,不知人间疾苦,阿柔有多么可怜,你知道吗?你吃过的那些好东西,你穿过的那些好衣裳,她何曾享受过?如今她既然认祖归宗了,那么你该有的待遇,她也得有,即便我对她比对你好,那也是她应得的,你没有资格干涉!”
“谁准许你对柔儿大呼小叫的?你这个姐姐当的可真是一点都不称职,柔儿是你妹妹,你迁就她一下又有何妨?你看看她多么温柔懂事,再看看你,被你母亲都惯坏了!”
“你看看你,只会惹事,为了樾世子,又是害柔儿毁容,又是逼死丫鬟,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一天到晚丢人现眼,若不是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根本不会放你出柴房!”
昔日那些伤人的话再度涌入脑海中,姜乐妍垂下了眼,努力想要将那些记忆都甩出去。
她这个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她早就清楚了。
他做事太能给自己找理由,且他从来都不论公平公正,他偏心谁,谁就是对的,而不被他偏爱的另一方自然就成了过错方。
就连当初姜怀柔插足她和上官樾的感情时,姜垣也不忍心对姜怀柔有半分的苛责。
他依然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
“柔儿和樾世子的事情,乐妍你就认了吧,他们二人的确更合适一些,你与樾世子虽然相处时日已久,但他现在更喜欢柔儿,为父已经私下与他交谈过了,柔儿并没有刻意引诱他,是他自个儿不受控制地被柔儿所吸引,也许柔儿生来就是如此讨人喜欢的,你不妨在心中反思一下,是不是你自个儿脾气太坏,你应该承认柔儿的优秀,成全他们二人的情谊,至于你的婚事……为父自然会再替你打算的,樾世子那边你就不必再去纠缠了,省得最后闹到自己没面子。”
后来,姜垣便与端王妃商议了她和上官锐的婚事。
原来他所说的,再替她打算她的婚事,就是这么打算的。
“阿妍。”
耳畔忽然响起薛离洛的声音,姜乐妍转过头,便对上了薛离洛柔和的目光。
“刚才那老匹夫的话,是不是又惹你不高兴了?”
薛离洛牵过她的手,回想起姜垣方才在大堂里说的话,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他倒是够沉得住气,我说话都已经那般难听了,他竟也不敢在我面前变脸,我原本还期待着他会拍桌而起骂我几句,奈何他还是压下了火气,他的态度那般平和,我这一时半刻倒也不好再针对他了。”
想他当初针对姜启轩与姜怀柔,用的都是以下犯上的理由。
可姜还是老的辣,无论他这边态度有多么恶劣,姜垣那边始终都没跟他跳脚。
“你听见刚才那老匹夫说的话了吗?他倒真是不害臊,口口声声说你永远是他的孩子,还指望着你再回他这破地方来住呢,他以为他那些心思本侯不知道吗?这老匹夫爱面子爱到了极点,就怕外人对他说三道四。”
“他越是怕什么,本侯就越是要让他承担什么,他不是怕名声受损么,我回去之后便让无痕去雇佣一些小混混,明日就在街头巷尾散播流言,够他们烦恼一阵子了。”
薛离洛说话时,摩挲着姜乐妍的掌心,“可别因着他不开心了,你记住,今后与我在一起,我只会让你开心,若是有令你不开心的人或不开心的事,你只管告诉我,我来替你解决。”
姜乐妍脚下的步伐一顿。
薛离洛见她不走了,也跟着停了下来,“怎么了?”
姜乐妍望着他,忽然便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阿洛,谢谢你。”
她只说了这简短的五个字,可薛离洛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伸手拥住了她。
“阿妍,我知道,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你一直对你的家人们有所期盼,除了姜怀柔之外,其余人都是跟你生活了这么多年的。”
“你也曾想过要与他们永远和睦地生活下去,若不是他们对你做了那些过分的事,你又怎会想要与他们划清界限呢?可是阿妍,你的心软与期盼并没有换来他们的知错能改,你又何必再让他们来影响了你的心情呢?他们根本就不值得你耗费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