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犹豫,赵鼎自言自语问道,“邦衡,你说官家累次改祖宗之法,是好事还是坏事?”
胡铨一听,当即就明白了,赵鼎这固执的老夫子,肯定是将皇帝给怼了。而且,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皇帝改了官家的称呼,就你非得守着这俩字儿,皇帝若是欢喜就怪了。
略微思忖片刻,胡铨问道,“前辈,在你看来,如今的陛下如何?”
赵鼎再度吃了一盏酒,而后叹声说到,“官家威服四海,自然是一代圣君。”
胡铨颔首,“当年,始皇帝能够横扫六合,其根源在于商鞅变法。之前,介甫公也曾谋求变法强国,可见这一成不变未必就是好事。”
赵鼎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终归未曾开口。
胡铨笑着给他斟了一盏酒,“就如同官家这称呼,其缘由前辈自然是知晓,可如今陛下非太祖,已然是不同。”
“大宋定国百五十年,皇家深入人心,陛下南渡临安,自为正朔,一个称呼而已,难道陛下还改不得吗?”
“那官……陛下打压士族、擅杀大臣怎么说?”
“以前辈看,现在这朝堂众臣如何?”
“哼,虽有几个有识之士,可秦桧等奸贼一党势大。”
“正是如此,如今我大宋虽然安稳,可周边有群狼环伺、内有奸臣当道,如此世道难道依旧要和光同尘吗?有言云,乱世当用重典,陛下所杀之人,哪一个是忠良之辈?”
“且看那些忠骨之人,屡屡被陛下所重用,而这些奸佞之臣被陛下惩处,不过是手段凌厉了几分,却也合该如此,难不成,前辈是要为那些奸佞之人抱不平吗?”
“前辈问,陛下改祖宗之法是好是坏。晚辈看来,不能一概而论,但是只是这些事情的话,晚辈觉得当庆贺之。”
“晚辈知晓,前辈乃是忠于陛下之臣,更是固守臣节之道,可晚辈以为,我等之忠,应该是为陛下清正朝纲、安定万民,却并非是抓着陛下的一些小节而喋喋不休。”
“陛下召我等前来,自是有振兴朝政之心,若是我等因为自身秉直,让陛下弃而不用,岂非有悖你我为陛下效力之心?”
“我等在朝堂之上,朝堂之上便会少一个佞臣,我等对陛下多建言一次,便会有百万百姓受益。”
“相比这些,其他的重要吗?”
“都说我文臣求得是青史一册,对也不对。我等只求无愧于心,何必在意史书如何去述说?而且,这天下终归不是一言之天下,吾等所作所为,必定会让后世之人知晓。届时,他们若是能说一句,那大宋胡邦衡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便足矣!”
胡铨的一番话,如同暮鼓晨钟一般在赵鼎的脑海中响起。
他不由自问,自己斥问皇帝的那些话,到底是因为皇帝做错了,还是自己为了名声?亦或是,自己以前的某些想法,本来就错了?
如今他恶了陛下,难道就这样狼狈的走了吗?
如今,他赵鼎已经有了春秋,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自己少年金榜题名,宦海沉浮半生,难道就这样退去?
不!
就如同胡铨所言,他哪怕不为官位俸禄,也要为了这一身所学再度踏足朝堂施展抱负。
他起身一礼,“多谢邦衡点醒,否则我便是死也难以瞑目。明日,我当上书陛下,请授官职。我赵鼎活了一甲子,第一次为五斗米折腰,却无怨无悔!”
胡铨起身避开并笑道,“若是能够与大人一同为朝廷效力,当为幸事。”
第二天,胡铨奉诏入宫奏对,赵构对其极为认可,授侍御史之位。同时,赵鼎上书言说如今朝堂局势,其奏疏之上口称陛下,支持赵构文武并举,并请入朝为官。
赵构允之,授其御史大夫之位。
自此,台谏一司中秦桧的力量大为削减,以赵鼎和胡铨为首的台谏官,成为朝堂上主战派的发声之人,同时,也使得秦桧在朝堂上的势力衰减了许多。
秦桧在朝堂上的力量为何强大?除了有诸多党羽之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他借助万俟卨这个谏议大夫掌控着台谏的力量。
台谏掌纠弾,说白了就是挑错并弹劾人的,很多秦桧的对手和敌对者,都是台谏弹劾遭到罢免,现在赵构在台谏中插了两个铁脑壳的钉子,哪怕不能彻底将秦桧的力量清除,可是也足以对他形成掣肘。
现如今,赵构的小日子过的可谓是极为舒服。
朝堂之上,原本的秦桧一家独大已经不存在,兵事方面,不管是内外,尽皆是赵构嫡系之人执掌,而且自从武举后,武将上下对于赵构敬若神明,赵构以后这些武将会不会反不知道,可现在如果有武将想要造反,恐怕第一时间就会被手下其他将领砍了脑袋。
东华门唱名,对于赵构来说只是一句话,可是对于大宋百万儿郎来说,就是皇帝的恩赐和他们的荣耀。
任何人想要破坏这份荣耀,便是和所有大宋儿郎为敌。
盼了百多年总算是等到了一个看重武将的皇帝,你不效忠竟然还想要造反,你咋不上天呢?
至于一众文臣,从原本秦桧一家独大,变成了百家争鸣。
虽然秦桧的主和派力量依旧是最大的一个,但是,有王次翁这样投靠过来的狗腿子,有胡铨这样头铁的主战派,有赵鼎这样固执的老夫子,还有专门盯着秦桧等人下手的原大理寺卿、现任工部尚书薛仁辅。
如此一团混乱之下,反而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平衡。
其他人想要打压秦桧不容易,可是,秦桧想要掌控朝堂也做不到,这显然是赵构这个皇帝最希望看到的景象。
再加上还有一个皇城司这柄刀随时悬着,如今的局势,可是远比他刚刚过来的时候强得多。
既然朝堂上的事情捋顺了,赵构自然可以放心的在后宫之中消耗精力,正可谓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