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春神。”
陈宴用这么一个名字来称呼曾经的自己。
“跟我说说关于你的故事。”
他想要通过春神的经历来验证自己的一些想法。
被束缚在蛛网中,只剩下本我的可怜神明用低沉的声音诉说出自己的过往。
“我出身低微。”
春神所描述的故事和陈宴想象中完全不同,和他这副糟糕的形态一般让人难以接受。
“传说大冰河期持续了三百年的时间,一百年冻结,一百年死寂,一百年复苏。
三百年后万物生长,我在一座山谷中诞生了。
我启初仅仅只是一株小小的嫩芽而已,昆虫将我的身躯当作食物,野兽在我的脑袋上拉屎,风吹日晒雨淋,样样都有我的份。
我用了十年时间长成一棵树苗,用了一百年时间拥有粗壮的枝干,又过了一千年,才终于拥有意识。
之后一万年,我依然伫立于山谷之中,与世隔绝,并如同每一个拥有灵智的生命一般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
我是谁?我从何而来?又将会去往何方?
一万年过去,我仍然不得其解。
一万年后的某一天,忽然一只白蛇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它问我,想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就告诉它,我想。
于是我成了现在的我——它盘绕着我的树心,用毒牙将其雕琢成我的模样,用毒液腐蚀出我的样貌,用体液侵染我,让我身上遍布它的味道,以至于我即便去到天涯海角,也依然能被它找到。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些。
那时候的我只懂得感恩。
我成了人形,跟着同样有了人型的她前往人类的世界,她安排我上学,可是我对学校里的那些事情完全不感兴趣。
她有她自己的工作,不能每天看守着我,所以我经常逃课,我认识了很多人,和那些人做了一切人类能做的事情——逃课上网,在宿舍楼里卖小电影碟片,偷拍老师,偷小贩的面包……
我做了这些事,并十分欢愉。
有一次我不小心被她抓到,她用藤条鞭挞了我,因为我所做的事情是被她厌恶的。
我十分不解,我要做的事情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一下子答不上来了——你看,她也知道我和她其实没什么关系。
她那天很伤心,甚至哭了出来,她对我说了很多,诸如‘我没想到你是这样子的’、‘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呢’、‘除了这些之外,你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吗’、‘你有没有特别想要去做的事情呢’……
我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问的最多的,就是‘你还有别的想法吗?’
我没别的想法了。
她走了。
她走后,我的日子过的比之前悠闲多了,学校那些课程我一学就会,根本没什么难的,我只需要把书本看过一遍,即便天天不去上学,期末考试也能考满分。
所以我终日游荡在外,和各种人打交道,做朋友,我很快认识了不少人,在我的圈子里有了不错的声望。
随着接触到的人越来越多,我开始接触到社会的阴暗面——我得知这世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让人拥有超越人的伟力。
我想要得到那种力量,于是开始把种子种进人的脑子里——我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取他人的记忆,通过他们的肉身形成我庞大的情报网络。
我因这样的情报网络而获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便利——信息差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之一,比什么金钱啊,权力啊,都有价值的多!
我过上了非常奢靡且糜烂的生活,我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体验到了人类能够体验到的一切!
我成为人类,不正是为了体验人类所能体验到的一切而生活吗?
好景不长,我没享受几年,整个世界的气候忽然发生了变化,不过三年时间,整个世界忽然变得比之前冷了很多,气候变得非常极端。
自然灾害吞没了世界上的大多数土地,人们不得已只能前往北方的山脉地区——山脉的地势高,不会轻易被上涨的海水淹没。
人类死的很快,如他们这般弱小的生命在极端的天气面前根本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仅仅只是低温就能终结他们的生命。
我就不一样了,我是万年老树的树心,严寒甚至不能入侵我皮肤之下的半毫米。
人类死的越来越多,直到最后只剩下那么一小群,我开始慌了,因为如果他们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于是我开始帮助他们——
我在他们身体里种下我的种子,让我的种子在他们身体里生根发芽,如此一来,他们就成了我的树枝,成了我的树叶,和我共享我旺盛的生命力。
仅仅是那么一丁点可怜到微不足道的生命力而已,却让那些人类视为奇迹!
他们奉我为神,想要将一切奉献给我,可我对他们那些造物根本不屑!
我为他们开辟了山洞之下的广阔空间,那里连接着岩浆,虽然在冰封之下连岩浆都没那么活跃,但他们最起码不会被冻死了。
在我的庇护之下,他们在岩浆之中建立了城市,在城市中繁衍生息,虽然因恶劣的生存环境而导致繁衍艰难,但总也好过绝种不是?
更别说还有我对他们的赐福——我帮助人类,让人类的女性拥有了更健康的子嗣,他们更应该感谢我才对!
可惜的是,生活就这么单调的过了下去,一切都好像回到了过去的一万年。
直到某一天,那个女人再次出现了。
白蛇,她如我尚未入世时那般莫名出现在我面前,即便我已经逃往深渊之下,住在连昆虫都不屑居住的洞窟之中,她依然不放过我。
我很生气,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这么做,我到底哪里得罪她了?
她见了我,又问我有没有明白一些什么。
我当然不知道,我只认为她整个人都莫名其妙!
她很失望的看着我,告诉我,她将剥夺我的自我和超我,仅仅只剩本我,在我这一生构筑的信息网络中生存下来。
她拿走了我的躯体,剥夺了我的心志,将我留在此地,让我成为了如今这幅落魄的样子。
她在临走之前告诉我,在很多年之后,会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前来见我,那是我得到解脱的唯一机会。
她走了。
我并未放弃挣扎,在很多年后,我依然尝试着各种降临世间的办法,我尝试了足足三百六十三万九千零七十一个年头,才终于离开了她给我设下的禁闭室。”
时间竟然已经在春神身上过去了这么久。
“世界无数次冰封又复苏之后,我终于等到了属于我的机会——三百六十三万年之后,我的一条根须终于突破了禁闭室的封锁,重新回到人世。
我将我的根须化作人形,终于离开了当年进入的山洞。
这时山下正下着雪,但凡路过之处,我根须之上旺盛的生命力让整个山脉春暖开,一群红头发的野人看到了这样的我,便奉我为神明。
我怕白蛇找到我的踪迹,便不敢像之前那么放肆,只让我的根须以红头发野人的领地为基础传播属于我的信仰。
我所到之处春暖开,野人们便称呼我为春神。
我由于恐惧而始终没有离开那片山地,不知不觉又是很多年过去,红发野人们演变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文明——艾尔人,这是他们给自己的名字。
我在每一个艾尔人身体里种下了我的种子,这一次和之前不同,我感受他们却不控制他们,我观察他们却不干预他们,所以我经历了每个艾尔人所经历的一切,他们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我都感同身受。
我意识到人类作为生命的伟大之处——作为生命本身,人类就是很伟大的存在。”
陈宴从他糟糕的措辞中感受到了他的心境。
“我变得比三百六十万年前平和了许多,我甚至产生了满足感,在这短暂的陪伴中,我意识到我之前的狭隘。
可一切已经晚了,如今的我已经变得残缺不全,是仅仅拥有本我的精神怪物罢了。
也许就是因为我只拥有本我,所以才能更好的体验人类的情感吧。
后来,白蛇没有来,但事情却坏了起来。
自从一艘探险船在山地边缘的海岸边靠岸,我视为子嗣和亲眷的艾尔人就被所谓的工业制品迷了眼,他们宁肯用两头小羊羔去换一支牙膏和一支牙刷,也无法再忍受用没刷过的嘴巴去说话。
我眼睁睁看着船上的商人们用廉价的工业品换走了他们赖以为生的农牧物资,却根本帮不上忙——我不会强制他们去做些什么的。
我只能给与他们帮助——在他们前往南边的城市而需要钱财时,我催熟他们的蔬菜和牲畜好让他们进行交换,在他们穷困潦倒身患重病时,我将自己的生命力分给他们并尝试治愈他们的疾病。
可我的生命力是有限的,我能够分出去的生命越来越少,直到某一天,我对根须的感应忽然消失了。
——我的根须和我之间的联系,消失了。
从它最后传来的消息,我得以知道,我的根须——承载着我的意识的根须,它得到又失去了所有感情,并失去了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
它诞生了超我,又被超我的纯粹情感所影响,最终走向自我灭亡。
它一路向南,彻底消失在我的感知之中。”
后来发生的事,陈宴已经大概知道了。
一心求死的神明行走于大地之上,意识消散,只剩躯壳,被无数人利用,终究成就了害人性命的邪教。
陈宴将春神信徒在亚楠市做的事情告诉了他。
他听完之后更加痛苦,发出几声神经质一般的干笑:
“从我的根须离开之后,无数新的意识通过根须连接到我的生命中,那些意识鲜活而充满生命力,不知道比我被囚禁折磨了三百六十万年的意识强大了多少倍,从那之后,我就成了他们之间交流的工具。
我的生命不再由我掌控,剩余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请成全我吧。”
他说完就低下头,无论陈宴问什么,都不再言语。
陈宴看着被束缚在蛛网中的春神,心中有所明悟:
‘被束缚在蛛网中的春神也是一种象征,象征着过去的我被困住了,他的身体被蛛网消化,象征着过去的我因身陷囫囵不可自拔。
过去的我不可自拔——没了回头路,所以白蛇杀死了过去的我。
现在的我是更好的我,是服务器进行迭代之后重生的我,是更完整的我,也是修复了春神身上曾经存在过的缺陷的我。
我已经被修复了……三百六十万年。’
他拿出水果刀,划过春神的脖颈。
生命力随着血液一同流失,春神渐渐失去生命。
陈宴立刻意识到,“春神的彻底死亡”,不仅仅是事件,还是象征。
‘象征着我杀死了过去的自己……我杀死了我残留的错误的过去。
现在的我,是更加完整的我。’
随着春神的死亡,连接在他身上无数蛛丝中代表着上传和下载的蓝色火蝶也彻底消失了。
……
……
半小时前。
str-56空间城市上层。
克莱恩从变异怪物喉腔中拔出用唯心力量变成了长刀的右臂,猛然间感觉胸腹之间一痛,整个人朝后方倒飞出去,在砸塌了成排的服务器之后将舷窗的一角撞碎。
刹那间气压暴走,偷袭他的另一只变异怪物被强大的压强吸到了舷窗破碎处,朝外的一部分身体顷刻爆裂,身体内部的一切因气压而从身体内部朝宇宙空间中喷射而出。
克莱恩下意识向舷窗外看去,只见舷窗外迅速冰结的并非脏器和血肉,而是密密麻麻如蛤蟆卵一般的黑色菌株。
克莱恩得到了宝贵的喘息机会,他没有停下,反手将丑陋如丧尸一般的
那黑色的菌株像是有生命一般,即便离体,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它们仿佛能够嗅到生命气息,朝着克莱恩快速蠕动而来。
克莱恩头皮发麻,知道不能跟这东西周旋,闪身朝菌株侵袭而来的反方向飞奔而去。
“我甩掉那东西了。”
克莱恩一边在嘈杂的空间城市街道中飞奔,一边对嘴边的对讲机说道。
对讲机里很快传来欧嘎米紧张的声音:
“辛苦,那东西是镇守节点的融合兽,是混合生命造物,所以难以应对。”
克莱恩飞奔在“繁华”的街道中,看着街道上“完全正常”的行人,只感觉浑身冒寒气,如坠虚假地狱之中。
“那个量级的怪物绝不会太多,我现在前往之前的标注地点,你帮我看好……”
他刚刚说完,浑身一僵,站定在闹市之中。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已经被数只从人群里忽然冒出来的融合兽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