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宴说出了“等我回来”这样的话,扭头就往外跑,可他跑出两步之后忽然折返回来,十分郑重的对她说:
“和你的父亲一起离开吧,等到安全之后,我会给你打电话。”
陈妍十分镇定的说道:
“安全之后是多久呢?”
陈宴不知道,也回答不了,如果这一次的【天启】会如同冰川世代末尾的极寒一般始终持续,那么,这世上可能永无安全之日了。
她知道这些事吗?
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呢?
如果她知道,如今还能拥有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吗?
“我等不了那么久。”
陈宴完全不知道她的勇气从何而来。
女人的语气依然镇定,眼神里也都是对他的信任:
“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陈宴没再说话,扭头出了门。
忽然一阵剧烈的颤抖从脚下传来,陈宴一个趔趄一头撞在墙壁上,眼前一黑,整个人撞的七荤八素。
与此同时,刺耳的自然灾害警报声再一次在整个机械蜂巢范围内响起。
强烈的恐惧感从四面八方爆发了,通感在一瞬间捕捉到了这些根本无法阻挡的情绪,陈宴如果不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怕是一瞬间就要患上心理性恐惧症。
他适应着四面八方而来的恐惧,强撑着身子蹬着地面站起身来,摇摇晃晃下了楼。
他并没有找到斯沃姆,只看到一楼大厅里已经乱成一片,医疗器皿和玻璃橱窗几乎被刚才那波强烈的地震完全破坏了,乌鸦躺在角落里不知死活,几个年轻医生正在对他做急救。
一个年轻医生见陈宴来了,便一脸恐慌的走上前来,向陈宴说些什么。
陈宴只感觉脑袋里嗡嗡的,因被通感冲击而产生的强烈情绪让他出现了持续不断的高强度耳鸣声,在那些耳鸣声之下他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了。
他不得不抓住年轻医生的手腕,才知道年轻医生所说的事情:
如今z集团一楼的智械义体改造手术室里还有十几号因上次【阿帕卡勒普斯】受伤而正在接受义体植入的病人,刚才的突发事件让病人们的状况变得很糟糕,乌鸦也倒霉至极的一脑袋撞在手术台上晕了过去,如今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赶在断电之前做完手术才行。
陈宴点了点头,并感谢了他。
陈宴扭头看向街道,只见街道上已经乱做一团,人潮在恐慌中毫无目的的想要逃难,人们的不顾一切造成了严重的踩踏,陈宴由于剧烈的耳鸣而听不到惨叫声和嚎叫声,可从空气中感知到那直达内心的痛苦比声音来的更加强烈——他几乎已经快要窒息了。
他出了门,才看到街边上横七竖八躺着一些行人——如今依然倒在地上尚未爬起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他们在人潮中慌忙躲闪而又完全没有躲避的机会,一眨眼就消失在人潮中没了影子。
z集团大门前人潮涌动,可无一人敢进入其中避难,因为托马斯·吉尔伯特和他的伙计们正站在门内,十几杆枪举起对着大门。
陈宴一瞬间做出决断——让陷入恐慌的人群进入公司并不能让他们获得拯救,而只会导致病人们无法及时得到救治而导致手术失败。
托马斯·吉尔伯特看到了陈宴走上前来说这些什么,陈宴克制住耳鸣声带来的烦躁,指着自己耳朵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听不到,而后抓住他的手腕,知晓了他所说的事情:
有人在灾难中浑水摸鱼,街对面的商铺已经被抢劫了,有女人和孩子被拖进了暗巷,现在外面很危险,你最好呆在公司不要出去。
陈宴正想拒绝,却看见满脸是血的阿伟踉跄跑入门中,托马斯·吉尔伯特的人都认识他,就放他进来了。
阿伟,你不好好看着你妻子和孩子,这时候来公司干什么?
阿伟抓住陈宴的手臂才不至于跌倒在地,恐慌的情绪连同他所要表达的意思一同出现在陈宴的通感之中:
机械蜂巢高层有几艘大船起飞了,现在物流中心人去楼空,只剩下平民了!老板!咱们也快走吧!那些大人物都逃了,机械蜂巢怕是要沉了!
陈宴读到了他的恐惧,同时也读到了他的心情——他认为对陈宴有所亏欠,所以才来到这里,把这个消息告诉陈宴。
陈宴对他说:
谁都逃不了的,不如想办法解决问题。
陈宴转而将自己的枪连同弹夹塞到阿伟手里,告诉他,回去好好守着家人,你孩子还小,跑不了的。
阿伟脸色难看的很,因为他知道这个事实——他的孩子刚刚出生,这意味着他们夫妻二人很难带着孩子逃难,乱世中人命如草芥,青壮年劳力尚且无法保证自身的安全,如何去保证一个孩子的安全呢?他们现在哪里都去不了!
他一咬牙,谢过陈宴,拿着枪冲了出去,回家去了。
陈宴扭头对托马斯·吉尔伯特说,自己必须找到斯沃姆,让他帮忙跟着一起出去一趟。
托马斯·吉尔伯特早知道陈宴是通感者,也知道和通感者进行交流的方法,便尽可能清晰的说:
现在外面危险,出去可能要见血,你做好心理准备……另外,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这次物流中心完全没有发通告。
陈宴拉着他就往外走:
真正的【天启】来了。
在托马斯·吉尔伯特反应的时间里,陈宴又告诉他:
我要找到一个让局面暂时稳定的办法,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只有去祈求一位神明。
话音未落,骤然间一阵剧烈到足以撕裂耳膜的刺耳机械倾扎声传来,托马斯·吉尔伯特的面容在这一瞬间彻底痉挛。
陈宴即便满脑袋充斥着耳鸣声,也清晰的听到了这个庞大到令人恐惧的声音。
这一次陈宴几乎不用思考就反应过来,他脚下的机械结构——这是机械蜂巢的机械结构发生了严重形变所产生的声音!
下一刻,当他一脚踏入街道的时候,脚下的地面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倾斜。
陈宴下意识看向远处,却找不到任何能够衡量道路倾斜程度的参照物,他由此明白,倾斜的可能不是街道,而是整个机械蜂巢。
戴斯岛下方是几千米的深海海沟,一旦机械蜂巢沉没……
斯沃姆到底在哪?
我的神明,你到底在哪?
通感中完全没有斯沃姆的气息了!
陈宴一脚踏出,被卷入人潮之中,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跟着他后脚进入人潮的托马斯·吉尔伯特已经没了踪影。
情急之中,他只能使用自己的最后手段——视野所及之处,碳基生命之躯,皆在这一刻化作陈宴的量子分身!
陈宴并未占据他们的思维,仅仅是使用他们的眼睛去观察世界,搜索斯沃姆的存在。
极端清醒的状态下,无数呢喃低语涌入脑海,无尽重叠画面交错出现,陈宴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万个世界,每一个世界仅仅只有细微的差别,一万种念头和想法和情绪同一时刻在陈宴脑海中爆发。
‘该怎么办好呢?好害怕!’
‘我要尽快前往码头,我的船票还没失效,只要离开机械蜂巢……’
‘爸爸!妈妈!’
‘真该死,真该死,这么多人,怎么这么多人……’
‘早知道不来岛链了!’
‘正好今天没钱吃饭了,老天爷又给了一场台风?是不是给我一个机会?’
‘工作没找到,欠了一屁股债,又遇上这场事,今年真是背运到头了,这次逃出去之后得找个人看看……’
‘圣光啊,请给予我们救赎……圣光啊,我在死后能进入你的国吗?’
‘伤亡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对我大春神密修会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必须抓紧时间转化教众,为春神的复苏做出贡献才好。’
‘他妈的!我儿子还在日托班里呢!都他妈给我让开啊!’
……
本体的意识遭到一遍又一遍的冲击,陈宴难以想象自己竟然承受住了!
即便拥有了许多人的视野,他依然没有看到斯沃姆的影子。
量子分身在无数人的眼球中生成着,陈宴的视野像是长焦镜头一般被不断延伸扩张,在短短片刻之后跨过人潮,超越街区,落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角落是机械蜂巢墙壁的一处破损处,风吹日晒已经使其生长出了野草,野草上坐落着一只由破烂纸箱改造成的小窝,窝中铺着的黑色破毛衣上正卧着一群刚刚诞生的雏猫和一只母猫,此时母猫正在哺乳,而斯沃姆则正盘膝坐在猫窝前,一只手高高抬起,夹住了从上方掉落下来的几十米长巨型钢筋,整个人被阳光照亮。
找到了!
陈宴占据了距离斯沃姆最近那人的身体,控制其接近斯沃姆,并呼唤了祂的名字。
斯沃姆茫然看向他,并立刻感知到了陈宴的存在。
陈宴——量子分身,来到斯沃姆身边,说道: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我想要你把机械蜂巢举起来,可以做到吗?
斯沃姆举着手臂,脸上竟然露出不情愿的表情,嘟嘟囔囔的说道:
我不想救那些人……人类。
陈宴心猛地一沉,语气尽可能的缓和:
为什么呢?
斯沃姆看着面前的猫们:
它们原本是家猫,被遗弃至此,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病重且感染了许多寄生虫的母猫刚刚产仔,病弱的它已经无力喂养小猫了,这样一来,它们都要死。
我用我的血滋养了它们,于是它们重获生机。
我不想救人,是因为人并不像你曾经所说的那样尊重生命。
既然人不尊重其他生命,为什么我还要尊重他们的生命呢?
陈宴竭力解释着:
并非每个人都不尊重生命,只是因为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不同人之间的区别甚至比人和狗之间的差别都大,有爱生命者,自然也有不爱生命者,我想要拯救的就是那些爱生命的人。
斯沃姆显然被这番话说动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那么,我还是把那些不爱生命的人也救了。
陈宴再次耐心的回答道:
那些人是不该被拯救,但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会产生后代,甚至已经有了后代,他们的后代中依然会出现爱生命的人,我正在做的事情就是让人成为爱生命的人——教育,那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我会坚持下去的。
可如果没了人,就连教育的机会都没有了。
如果没了人,“爱”会失去很多诞生的机会。
斯沃姆低着头仔细思考。
整个机械蜂巢又是一阵剧烈晃动,陈宴这具量子分身本是凡人,没什么力气,被一下子颠起来又摔倒在地,崴了脚,站不起来了。
剧烈晃动之后,斯沃姆脸上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他一只手举着钢筋,另一只手伸出手,对陈宴说道:
我们拉钩。
陈宴还算比较快的爬到他身边,钩住他的小拇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陈宴说完,斯沃姆拧起来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他从来都是可靠的:
我可以做些什么,但需要能源支撑——我需要拔出海底线缆,汲取可控核聚变反应堆的能量,整个机械蜂巢会彻底失去电力输送。
斯沃姆的回答比之前清晰多了,他甚至把【可控核聚变反应堆】这一复杂的长短语给念对了。
陈宴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斯沃姆又说道:
那么,请帮我照顾好这些猫。
陈宴再次使劲点头。
下一刻,斯沃姆将几十米长的巨型钢筋放下,而后身形一闪,消失在陈宴面前。
再下一刻,陈宴脚下出现了持续不断的轻微颤抖,以及轻微但仍能察觉到的超重感——机械蜂巢在上升!
当颤抖在片刻之后停止的时候,来自脚下的震颤感觉已经彻底消失了,失重感也随之不见。
斯沃姆成功了。
陈宴的量子分身抱起猫窝纸箱,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机械蜂巢破损的玻璃墙壁前,只见戴斯岛已经成了视野中巴掌大的一小块。
下一刻,忽然海面翻涌,一道恐怖的巨浪滔天而起,整个戴斯岛就此消失在海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