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战争几乎改变了一切,贝图斯星球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当初我们结婚的小镇已经变成了一片只能用来埋骨的沙漠,我连理发店的废墟都找不到了。”
它诉说着一件悲惨的事,但语气里并不能听出悲惨来,它像是已经在漫长的生命中一次又一次回忆过去,以至于对悲惨的回忆已经彻底麻木。
它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锅炉的火光,那炽烈的火光在它眼眸里也显得暗淡。
“运气总是会跟人开玩笑,我在寻找的过程中遇到了一股当地的叛乱部队,差点丢了性命,好在它们看上了我的技能,于是我成了它们的一员——我再次成为了一名舰船的维修师。
我和那群叛乱部队……起先是叛乱部队,哪个厉害的来了它们就跟谁,于是部队番号几经异辙,直到贝图斯星球毁灭的那一天,他们都还没有形成自己的利益体系。
我在被毁坏的贝图斯星球的沙漠地带呆了好多年……好多年,几乎是我生命的三分之一长短。
令人绝望的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我在沙漠下方的防空洞里没日没夜的干着活,好在我做事情很出色,因此即便经历了一段十分困难的时期,它们都没有断了我的伙食。
在此期间,我收留了一个女人……不是人类,所以我和她沟通没什么障碍……又是八十年过去,我已经几乎忘记了当初的妻子,从而爱上了她。
因为她不是人类,而贝图斯星球上已经没有妈妈,所以我和她没有孩子……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爱情……那是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以至于我甚至忘记了常年滞留在地下的痛苦。
美好到底是漫长还是短暂的?我记得有一位非常厉害的科学家的理论,按照那理论来看,当我享受时光时,时光就必定是短暂的,而当我被生活折磨时,时光就成了令人痛苦的漫长。
美好总是短暂的。”
它语气出现了一丝扭曲。
仅仅是一瞬间的扭曲过后,它的语气再次恢复了那副沉闷的腐朽——就像是留在它身上的时光一般。
这个世界没有太阳,工厂内外不能区分日夜,所以愿望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她只感觉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只有锅炉里冒出的火焰带来的光线能够照亮黑暗,可那也仅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罢了,黑暗带来阴冷,即便火焰亦无法驱散。
黑暗中,它声音里的腐朽在加剧着。
“她比我先一步老去了。
除了从妈妈肚子里降生的新人类之外,其他物种都需要物质材料来维持生命形态,当物质材料无法被使用时,其他物种就不可避免的走向了生命的尽头——在世界无休止跌向末日的这一过程中,整个宇宙里最脆弱的新人类竟然是生命最长久的那一个。
我将她埋葬在流沙里,那是她想要的结果,她说流沙会带她前往星球的地心,地心的火焰会让她和星球融为一体,这样,等我有一天回到母星,仰望天空的时候,说不定就能看得到因折射星云光线而发出光亮的她。”
他竟然笑了。
他嘴角洋溢着甜蜜的笑容,仿佛在浪漫面前,生死离别完全不足为惧。
愿望看懂了他的笑容和豁达。
愿望大受震撼。
“在她走后,我的心再次封闭起来。
从那之后,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我甚至因此患上了一定程度的自闭症,处于这样状态的我几乎要被他们放弃。
可计划总没有变化快,某天夜里,天空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我的长官很快来寻找到我,带着我和其他两个同事上了一台穿梭机。
我们离开了贝图斯星球,当我扭回头看的时候,整个星球已经变成了一颗流动的黑点——贝图斯星球被莫名其妙的力量变成了一座小型黑洞!
或许是因为星球被炸毁导致的坍缩,也或许是某种对地心武器让星球凝聚成核……无论如何,质量过大的贝图斯形成了黑洞,只要晚上半步,我们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长官告诉我们,不但贝图斯没了,整个熔炉座星云都没了,宇宙战场上的某一方动用了禁忌的武器,文明正式开始了不可逆转的凋零。
我的长官——他救了我,但他并不是一个正直的人——他把我卖到了黑市。
这一次贩卖是他
那一刻我在想,他为什么不和黑市的舰船一同回到母星呢?是对自己的身份抱有自卑,因此认为自己无法融入母星的社会吗?还是因为对战争的不屑,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能找到远离战争和灾祸的容身之地呢?
那时的我不知道答案,现在的我也不知道。”
它说到这里的时候,似乎已经有些困倦了,但由于身体已经几乎完全腐朽,所以连伸懒腰这么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仅仅是在原地轻微扭动了一下残损的身躯,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濒死的可怜蠕虫。
“突如其来的战争毁灭了文明,新人类很快尝到了恶果——宇宙的坍缩几乎毁灭了母星之外的一切星空殖民地,任何形式存在的服务器因此永远消失在文明的进程之中——连同那些宝贵的、不可复制的知识,永远一同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绝望还在后面——当黑市的舰船回到母星的时候,大地和海洋上下已经一片疮痍——战争同样在母星上爆发了,由于各方都有所收敛,所以母星的受损害程度并不如星空中的其他星系。
我还记得,我当初下船的时候,脚下的城市废墟内外到处都是辐射区,黑市给我们发放了防护服,并和我们签了合同,要我们工作一定年限之后才能还清工作服的钱。
真是可笑,难道他们不认为这份合同实际上是在保护我们的利益吗?
没人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它的语气重归平淡。
“彼时,母星上的战争已经接近尾声,残余的势力形成了新的动态平衡,且剩下的新人类的数量无法支撑起一场像样的战争了。
辐射让一切快速恶化,恶性的基因变异让新人类饱尝苦果,而文明剩余的知识已经不足以制造真正妈妈,只能用一种劣质的妈妈来诞生新的生命——新时代的诞生者或许拥有强壮的身体,但由于基因库的不全,他们很容易感染伤病,更容易出现精神创伤,也比之前的新人类更容易出现过激行为和……怪诞的癖好。
事情越来越坏——宇宙的坍缩终于在某一天波及到了母星,整个星球上能够让人类居住的城市在短时间内变成一片比辐射沼泽更加凶狠的绝境,人们开始了逃亡。
大部分逃亡者失败了,他们永远留在了坍缩区里,没人知道他们变成了什么。
一小部分人成功了,他们成为了幸存者,进入了坍缩区包围的区域之中,拥有了活下去的资格。
末日和绝望并未放过人类——基于末日信仰的宗教开始在安全区内肆虐、偶尔踏入安全区的变异怪物能够轻易的带走人类的性命。
而最让人恐慌的并非外界,而是人类自身——人类对同类的恶意在末日中快速膨胀,于是杀戮横行于市井之间。
混乱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它几乎快要睡着了。
“混乱中的世界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终于,终于,当初的那批幸存者死的差不多了,他们的后代在无数年后终于意识到杀戮无法解决问题,于是他们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他们停用并销毁了所有正常运作中的妈妈。
没有被销毁的妈妈虽然还存在在安全区的各个角落里,但已经无法诞生正常人类了。”
愿望听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样的恐惧简直无法言说。
“终于,终于,整个世界再次迎来了和平。
从那时开始,这个世界就不再有统治者了,因为人类的数量足够少,活着的人通常都通过上载意识而获得了永生,而永生者的数量在逐渐减少着——自杀,或是在身体到达极限时选择放任,这都是永生者的归宿。”
就像是你现在一样,愿望心想。
“剩余的人类聚集在一起,互相帮忙,扶持彼此,在末日中挣扎求生。
一些程序员从历史的尘埃里挖出了一些宝贵的知识,那些知识组成了如今的城市,仿佛重现当年帝国荣光。
一切忽然变得美好起来。
这样的美好持续了没有多久。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之后,安全区忽然就分了层,上层和下层的人百八十年见不到面,大家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一个公司负责城市的运作,大家都在公司的安排下有了工作,通过工作为人类的未来做贡献。”
它在此停顿,仿佛休息。
可它明显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于是它再次开口,难以掩饰的疲惫语气中透露出更无法掩饰的急切:
“在世界迎来再次和平的时间里,我依然在勤恳工作——我被安排成为了一名维修员,进入了一家口碑还算不错的工厂,负责工厂中设备的运营和维修——那是我的老本行。
工作似乎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我工作的意义是什么,只知道只要工作,我就能活着——糊糊涂涂的活着。
我每天早上七点钟起床,洗漱过后吃过早餐,就踏上前往通勤的道路。
每天按照既定的路线检查过设备之后,报备、申请、收到批复、开始维修,然后吃午餐。
吃完午餐,我会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我总能找到这样的地方。
下午又是忙忙碌碌,就这么到了晚上,吃过晚饭,如果有工作没做完,我就必须加班——维修工作从来没有休息的说法,设备一旦出现问题,就会影响生产,影响生产就会影响盈利,影响盈利就会影响一整个工厂的运作,作为工厂里少数几个老资历的维修师,我必须随时保持工作状态才行。
其实这也不怎么难,这样的生活我早已习惯了。
某天早上,我照镜子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意识到,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几百年。”
它哽住了。
愿望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它语速再次加快:
“我开始学习一些知识,开始探索更深层次的互联网,我想搞清楚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想知道安排着一切人的公司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想知道我到底为什么活了这么久……我想知道,在这样的人间炼狱中,我当年为什么不将自己和妻子一同埋葬在贝图斯星球的沙漠中呢?”
“可过去已经回不去了,辐射云遮蔽天空,即便我抬头仰望,也看不到和星球融为一体,在夜空中闪闪发光的女孩……”
“在这一过程中,我知道了许多事。
我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开始复苏,整个城市已经被公司建到了八万九千多层,早已高耸进入宇宙之中。
我知道这八万九千多层城市里早就诞生了大量的新时代人类,他们和我们不同,他们天生残缺。
我知道公司外围的辐射区里的自然环境现在已经能够让人生存,即便那里的人们每日活在炼狱之中,也依然顽强挣扎生存。
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站在城市顶端的那些人服务,用我生命建造的这座城市让他们前往星辰大海。
我知道我的美好已经永远被埋葬在过去了。”
它抬头望着工厂黑黢黢的天板,眼神仿佛越过黑暗,越过辐射云,看到了遥远星云中闪烁的一颗星星。
它语气寻觅。
“我的姑娘在等待我……”
终于,终于,它抬头看着愿望,浑浊的瞳孔竟在这一刻变得清澈起来,眼神里绽放出惊讶的美好神采。
“奥根斯特,我找到你了吗!?”
愿望抱住了向前跌过来的它,于是它倒在她怀里,失去了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