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夜归人

今天是她在纺织厂工作的

虽然今天是星期天,但纺织厂并不停工,以蒸汽机为核心的纺织机在经过几十年中的无数次改造之后,已经成了复杂又麻烦的庞然大物,关闭起来容易,启动着就难了。

每次启动都要费一大笔钱,而厂主明显不想这样的“冤枉钱”,于是,纺织厂的灯光彻夜不息。

玛琳娜听一个好心的大姐说,沃克街靠近工业区的这家纺织厂,一年只停机两次,不是为了让员工休息,而只是为了对机器进行维护——当年购置机器了厂主一大笔钱,如果这些每天都满负载运转的机器坏掉了,造成的损失比杀了他的x还令他难受。

巨大的工作量引起了她身体的不适,可工厂里的每个人都很累,不会有人出于好心为她承担工作。

她必须坚持下去,因为每天都会有人来验收工作成果,如果工作成果不达标,很可能就会被辞退——尤其是对一个大龄实习生来说。

玛琳娜身边最小的孩子只有五岁,但听说那孩子在三岁时就和他的妈妈一起来纺织厂工作了。

玛琳娜想不到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是怎么够到工作台的。

她当时看到那个小孩子的时候,心里就在想,一个五岁的孩子尚且能在这里工作两年,我也一定可以。

直到从蒸汽机里散播出来那煤炭不完全燃烧产生的味道把她呛出眼泪,直到不慎掉落在鞋面上的工具砸伤了她的脚,她才意识到这份工作的艰难。

可她必须坚持下去,至少这份工作有钱拿,即便一天只有6个便士,也足以支撑她和弥赛亚的生活——

每当她坚持不住的时候,就会去想自己的女儿。

虽然女儿身上发生的事情让她不安,但她竟然很快就接受了,并依然深爱着女儿。

她有时候会胡思乱想,以为自己是疯了,才会接受一个两天长到十二岁的怪物。

可内心的爱是不会骗人的,她深爱着她,并想要关心她,为她付出自己从未付出过的一切——她如此轻易的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

她的心在下班的那一刻雀跃起来,一想到即将回到家,看到自己的女儿,她就感觉内心无比幸福,这样的幸福是无法描述的,也是她人生的前三十年里从未体验过的。

她头一次体验到“幸福”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比其他一切都令她流连忘返。

被幸福感包围着她拥有了一种使命——每天安全下班,回到家见到女儿的使命。

玛琳娜心里明白,并不是女儿需要她,而是她需要女儿。

下城区的动乱已经蔓延到了沃克街,所以玛琳娜在街上行走时很小心,她总是挑那些街灯明亮一些的街道,这样就不会被暗地里突然跳出来的暴徒拿刀架在脖子上拉进暗巷里。

她踩在今晚刚刚落地的新雪上,回家的路途在紧张的期待下变得如此漫长……

直到拐过最后一个街角,她终于看到了沃克街33号的大门。

这里远离下城区,距离中产聚集的伯明翰街很近,距离沃克街的街道警务处也不远——这一切意味着这里很安全。

她回到公寓,发现弥赛亚正坐在大厅里等她,这样的等待让她内心生出了些许愧疚和更浓重的爱。

可她没有拥抱女儿。

她不习惯这样的拥抱。

看着不知所措的母亲,弥赛亚像是知道了什么,从身边的桌上拿起已经凉了的烤肠,递了过去。

玛琳娜开心的接过烤肠,即便腹中饥饿,也没有立刻开始进食,而是问道:

“今天在学校感觉怎么样?”

弥赛亚眼神低沉,摇了摇头。

玛琳娜知道女儿不喜欢说话,但她更愿意相信她尚且还不会说话——她毕竟只是一个刚出生只有六天的孩子而已,对于她的年龄而言,不会说话不是很正常吗?

弥赛亚从身边拿来纸张和陈宴用来做记号的圆珠笔,在纸张上写道:

《我们的实践任务失败了,工业区的仇恨已经不可化解。》

玛琳娜低声安慰道:

“这并不是你的错,工业区那种地方……”

她用自己那点可怜的词汇量斟酌着言辞:

“各种各样的人太多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坏人,不值得被拯救。”

弥赛亚眼神迷茫,在纸上写道:

《可总也有好人。》

玛琳娜笑了:

“你是个仁慈的小家伙呢。”

她叹了口气,用轻柔的语气继续道:

“仁慈是一种美好的品德,但很少有美好的品德能让你在亚楠市生存下去。”

这一刻,她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的使命。

“伱要自私一些……”

说完这个短语之后,玛琳娜到了嘴边的话竟说不出来了。

玛琳娜发现,自己没办法去教孩子做一个自私的人——如果她把母亲当年教她的那一套教给弥赛亚,那弥赛亚岂不是会变成她这样的人?

玛琳娜内心再次出现了两个月前就已经深埋心底的恐慌。

她不知道该怎么教弥赛亚,也或许弥赛亚根本不需要她来教,弥赛亚连做饭都会,那些道理一定也知道的吧……

玛琳娜思维混乱,不知所措,情绪激烈却无法表达,一时间站在那里,浑身颤抖。

直到弥赛亚把写好了的纸张放在她面前。

《请放心,我明白的。》

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玛琳娜内心的一切焦虑都消失了。

她笑着用颤抖的语气说道:“那就好……”

弥赛亚在纸张上继续写道:

《人类是值得被拯救的。》

“你从哪知道这句话的?”

《我从陈宴梦中听到的。》

玛琳娜神色一僵。

该死的色狼房东!他果然在打弥赛亚的主意!

玛琳娜看着女儿,内心像是发生了一场地震。

她见识过很多亚裔的虚情假意,他们大多数都是和陈宴一样小有资产的商人,那些胆小如鼠的东西最喜欢光临她这样美貌又无路可走的艾尔女人,他们每一个都表现出了对她的可怜,也每一个都都在满嘴空话后暴露了自己的本性。

她原本已经找好了新的住处,虽然房租昂贵,且没有地暖,但好歹能给她们母女两人一个私人空间,而不必每天都遭受色狼房东时不时投过来那偷窥的目光。

但现在不行了,她们搬不出去了,亚楠市在这几天毫无征兆的突然变得很乱,她之前找到的住处所在那条街区不安全了。

她不能带着弥赛亚去那样的街区生活。

她们暂时只能留在这里。

弥赛亚看着母亲愤怒的表情和眼神中闪过的泪光,十分不解。

玛琳娜在沉默中吃完了冷烤肠,和女儿一同回卧室睡觉,当看到女儿在身侧躺下,闭上眼睛之后,她也阖上双眼,因大量透支体力而产生的疲惫让她很快进入梦乡。

弥赛亚睁开眼睛,看着母亲,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

她始终没有把面前这人看成是她的母亲,她甚至不知道“母亲”的意义——她不能从面前的女人身上感受到所谓的“亲情”和“温暖”。

能让她产生情绪的只有陈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感觉这是理所当然。

至于为什么要照顾玛琳娜……

这是更让她奇怪的事,她感觉自己需要照顾玛琳娜,而这样的照顾并非出于“感情”,而是……

而是一种“悲悯”。

她可怜她。

这样的情绪让她很恐慌,自己为什么会可怜一个比自己年龄大的人呢?

可这种“悲悯”仿佛天生,就像是刻在她的骨子里。

除了对玛琳娜之外,这两天在外面做社会调查时遇到的那些红头发的艾尔人,甚至包括今天晚上那个混血儿,也让她内心产生了“悲悯”的情绪。

这种“悲悯”是很令她沮丧的,几乎感染了她原本的情绪,而且和正常的怜悯不一样,这悲悯中的包含着一种强烈的悲观情绪——

这悲观并不来自于她所见到的艾尔人身上发生的苦难,而是来自她自身。

真是莫名其妙!

弥赛亚很讨厌这样的情绪。

事实上,她讨厌任何复杂的情绪、念头和感觉。

所以,在面对陈宴时产生那单一的感觉,会让她特别开心——在面对陈宴时,她只会感觉到“安全”。

安全感是任何感觉和情绪都无法替代的。

在确定母亲睡着之后,她穿上旧鞋子,准备离开一楼,前往三楼陈宴的卧室之外——这是她每天晚上都要做的事。

走出卧室门之后,她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扭头看向楼道的黑暗之中。

只见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一只大号的黄皮老鼠,正悄悄的爬向餐厅所在的方向。

弥赛亚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默默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