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还是在为大雨忧愁?”
中正大殿之内,萧圣刚刚散了朝会,命宫人打开殿门,端坐在龙椅上望着外面的雨势。近几日的雨时大时小,但却是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抬头看天边仍旧黑云压城,令人十分不安。
半月的雨让很多路途较远的京官的出行成了问题,萧圣体恤众臣,命他们路远的官员在冬暖阁内借宿,安排了专门的宫人伺候。上朝的人倒是有了,可路上的奏折耽误的太多,今天萧圣的龙书案前竟然空空如也,此时刚过晌午,他竟然已经批改过了所有的奏折。
这是萧圣在位四十年都没有过的情况。
外界的信报进不来,萧圣将重要部门的官员都扣押在宫里,看起来是体恤下属,关爱臣子,实际上呢,萧圣已经牢牢将朝廷的中枢的生死全都握在手心。哪怕宫城和外省断了联系,他也把控着核心的枢纽机构,那些大臣的命,大臣的家眷的性命全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命令影卫营,分派出四支十人小队,潜进宫城东西南北四方,有任何风吹草动真都要知晓。”萧圣拿起金令牌丢在桌上,对着暗中保护的影卫队长下了命令。
随即,他起身走到门口,伸手去接外面的雨。身后一道人影闪过,桌上的金令牌没了踪迹。
影卫队长走后,良久萧圣才低声道,“没有别的消息了吗?”
每日接到的奏折除了说雨势,便是说民怨。日日看月月看,萧圣已经感到厌烦。
大公公安吉最是明白萧圣的心思,看他眉宇间都是忧愁便知道他心情不好,想了想说道,“别的大事倒是没有,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有一些,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赏脸听一听。”
萧圣回头看了看安吉已经快要五十岁还保养的十分红润光泽的脸,笑道,“好啊,朕倒要听听哪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让你记住。”
“是。陛下。”安吉搀着萧圣的手臂,慢慢踱步回龙书案,“奴才听了一些鸿王府的事。”
“前日,奴才那个不成器的弟子老白奉命去翻鸿王府的老树一案,结果……”安吉故意留了个扣子,萧圣果然顺着说了下去,“金申没让他进府?”
“进了,树也翻了,一无所获不说,还被金漫大小姐揣进了水坑里,要不是
三殿下去的及时,老奴看那老小子的命不够一个金漫小姐玩的。”安吉笑着,神情十分自然,萧圣惊愕了片刻,也笑了起来。
“这么说,萧砚已经带着卜卦僧去了?”萧圣眉梢一皱。
安吉继续神情自然的笑着,“是陛下,三殿下一贯行事飞快,最能体察圣意。”
“他体察圣心就不会当年闹出那样的丑事来。”萧圣想起当年的一桩旧事忍不住火气直冒。
安吉劝慰道,“多年过去了,殿下也长成了如今这样优秀的皇子,陛下也该释怀了。”
“他做的事,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萧圣回坐在龙椅上,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看着面前的安吉,舒了口气,平复下心神又道,“卜卦僧怎么说?”
“无字会按之前陛下吩咐的,测算金漫命格平安。定将此女纳入太子选妃备选名单。”安吉笑了起来,给萧圣捶着肩膀,萧圣靠在龙椅,享受着,“让萧砚做完了此事便回宫,避免节外生枝。”
“是陛下,另外南嘉也和金漫认了亲,但看金申的意思,恐怕要等到金漫的身份得到天家的认同之后才能准许她完全进入鸿王府,现在听老白回来说,府里的人都还是称呼她大小姐,称呼金丹为郡主。”安吉说道。
“等过了明日,卜卦结束,该给金漫的全都给她。要让鸿王放松警惕才是,那件东西,让南嘉加快速度找到。”萧圣沉重的呼出一口气,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前几日深了一些。
忽然萧圣靠在龙椅上的身体微微抖动起来,一张脸也褪去了血色,惨白的吓人。安吉根本没有一丝慌乱,从龙书案的砚台之下抽出一支寸把长的短刺,划破了自己的手腕,将手腕上滴下的鲜红的血用茶盏接住。
萧圣颤抖着身体,眼睛却是看着安吉做着这一切。
天乾国主萧圣有雄才大略,治国安邦的本事,但他生性凉薄,善猜疑,哪怕是身边跟了他时间最久的安吉他也没有完全放心过。哪怕是此刻现在身体颤抖的难以维持一个帝王的体面,他也强撑着精神,睁着眼看安吉把血滴入干净的茶盏才放心的接过来。
然后一饮而尽!
大殿的门被风吹得虚掩,并没有完全关上。留下的那一丝缝隙,刚好够伫立在门外的太子萧玦看
个清清楚楚。
眼睁睁看着萧圣将一碗人血喝下去,萧玦只觉得自己喉头发恶,强行忍住一阵反胃,他想快速移动位置隐藏自己的身形,但是,雨水冲刷使得中正大殿门外的玉石台阶湿滑,太子一脚踩空,险些坠阶。
狠狠把手指放进口中,才勉强压下那一声下意识的惊呼。
安吉是大内最顶级的高手,一点点呼吸的变化很可能都被他发现。若此时被他发现,萧玦不敢细想。
虽然是父子,但帝王家又哪有什么亲父子!
萧玦小心谨慎的吸气,让自己的气息保持平稳,脚下慢慢挪动。一步一步下了一个又一个台阶,直到挪动到最后一步台阶。长时间的闭气已经让萧玦的胸口快要炸裂,一颗心在胸腔里咚咚的狂跳,萧玦甚至觉得如果下一秒他再不换气,他一定会死。
可就在他的靴底刚刚挨到地面的时候,一只苍白的手阴柔的攀上他的脖颈。
安吉软绵绵的声音在萧玦的耳根旁响起,“太子殿下。”
萧玦震惊得抬头,脖子上的森冷寒意很快逼得他的脸上褪去了原先的那一点红润。
“带他进来。”殿内的萧圣声音有一些奇怪,沙哑得仿佛隐藏了许多欲望。
萧玦被安吉腾空架起,萧玦与安吉的距离极近,几乎是面颊贴着面颊,萧玦的余光能清楚的看到安吉近在咫尺的手臂上有一道清楚至极的伤口,极细却很深的一道血痕。
“玦儿。”萧圣已经不再颤抖,重新恢复了平时的帝王威严。他的嘴角在笑,可眼里却是极冷的光,萧圣抹去嘴角的一点鲜红。
萧玦被安吉丢在他的龙书案前,顾不上身上的疼痛立刻跪在他面前,头重重低垂着,“父皇。儿臣拜见父皇。”
萧圣一步一顿走下玉阶,蹲在自己最心爱的儿子面前。
“玦儿,乖,告诉朕,你听到了多少,又看到了什么?”
***
自从金漫使了点小伎俩故意放走金豫之后,金申就没给她好脸色。金漫也很知趣的没有到正厅里去吃饭,在东梅苑的小厨房里起了炉灶,让厨子好好炒了几个菜,招呼白豹,白螺以及丁大,丁二,丁三那些白豹的小弟们大家一起其乐融融的吃了晚饭,主仆关系都和谐多了。
东梅苑的人从没体验过还能这样和
主子说话,金漫即便现在身份没有恢复,也是鸿王府嫡出的长女,是纯正的王室血脉,这么没有架子和他们这些人一痛吃饭说话。
一夜过去,一大清早金漫就听见正院里传出来的动静。一群人在来回搬动什么东西,还有人在吆喝着喊着号子。
“一二,对对,这边,抬!那边再高一点!”
“好好,猪头呢?猪头放左边,诶,右边把牛头摆起来啊!”
金漫揉着眼睛,慵懒的抱着被子,雪白的手臂露在外面,呆呆的望着外面的雨,仔细一看,今天竟然变成了雨夹雪,屋子里的火龙烧的很旺,一夜没有燃尽,房间里暖和的很。
洛川敲了敲门便走了进来,一进门便被金漫雪白耀眼的肌肤刺得晃了神,片刻后转过身,背对着金漫。
“姑姑。你醒了。”
“哦,”金漫跳下床,套上外袍赤着脚在地上来回找靴子。洛川听着她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无奈的转去床榻一侧,将靴子提了过来。金漫倒是很逆来顺受的坐在最喜欢的懒人榻上,刚要伸手去接靴子,洛川已经在他面前蹲了下去,亲手帮她穿好鞋袜。
“大小姐您醒了吗,奴婢伺候您洗漱。”白螺走进来看到洛川握着金漫的脚,后退了半步,低着头不敢再走近。
金漫朝她招了招手,“外面怎么了,这么一大早就热闹。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不是,回大小姐您忘了,今天是卜卦僧为您测命格的日子。”白螺回禀道。
金漫洗漱完毕,坐在梳妆镜前简答用手指沾了点胭脂涂在嘴上,白螺一见便笑了,“大小姐涂嘴巴要用口脂,不能用胭脂。”
金漫伸舌头舔了舔,“有什么不同,都是一个甜味儿。”
洛川别开眼,“我去安排早饭。”
白螺为她梳着头发样式,梳了几次都不称心。金漫从镜子里看着她,“怎么了?今天手抖的这么厉害。”
“大小姐。”白螺脸色十分难看,艰难的勾起唇角,咬了咬牙说道,“如果呆会儿卜卦僧卜算的结果不那么……好,您要如何自处啊。”
原来是担心这个,金漫哑然失笑,“还能怎么自处,再被送走一次呗。”
金漫接过白螺手中的长发,随意绑了个马尾,一甩,便带出一些睥睨的姿态。
“答应你
,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鸿王府的,就让他算呗,一个和尚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送他一个木鱼,也不知道算不算贿赂他。”金漫推开房门,屋外飘洒的雪花细细密密扑了过来,明明是银灰色的雨幕,却难以抵挡少女脸上绽放的阳光笑容。
“走!我们去正厅。”
正厅的院落当中搭了几张乌木的桌子,上面铺着漫漫红布,火红的帐子垂在地上,被雨水浸透,变成渐变的诡异黑红色。
桌案上摆放着金家开祖先人的牌位,表示请先祖为证,不可说谎。居中摆着三牲畜礼,就是金漫早晨听到的猪头牛头们,最正中的位置立着一只足有半人高的三足祥鼎,里面插着一株手臂粗西的佛香。香,金漫见得多了,但是这么粗,上面还刻满了梵文的香可是第一次。
金漫裹着一件淡白粉色的大氅,虽然没有牛皮那么防水,但是却轻便许多。金漫穿了一次便爱上了,说什么也不肯再穿牛皮的大氅。
满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仆从,院子最高贵的东边首位有一对太师椅,铺着厚实柔软的毛毯,应是给三皇子萧砚准备的。
金漫在回廊里抄着手端详了一阵,背后被人轻轻唤了一声。
“大郡主。”
金漫回头看去,竟是萧砚,身边没有跟着卜卦僧。
萧砚把手上的暖炉递给金漫,“你小时候最是怕冷,每年冬天都是第一个揣暖炉子的。现在倒是不畏寒了。”
金漫没客气,接过暖炉揣进怀里,“我现在是不怕冷,只是怕潮,怕湿气重的地方,去了就会咳嗽不止,是在浮沉馆留下的病根。”
“宫里名医荟萃,我会为你安排。”萧砚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肩上,那里落了一些雪。
“金漫,你能活着回来我很高兴。”萧砚抬头看着迎面走来的卜卦僧,“无字来了,我们走吧。”
金漫在他身后跟上,怀里有了暖炉人也暖和多了。
没留意萧砚忽然转了身过来,“怕不怕?”
“啊?”金漫不解的看着他,指指自己,“怕什么?世上还有第二个浮沉馆么?”
金漫说着,超过了他,走在了前面。
萧砚的声音低低传来,“若是有,你待如何?”
“还有啊……那……”金漫笑弯了狐狸眼,转头嫣然一笑,“那我就再烧它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