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亲征后的长安城,并未有什么变化,大唐天子不待在长安,早在武德年间就已经不是什么奇事。
廊腰缦回的宫殿长廊中,一个身着华服约莫十多岁的俊美少年郎手中持着一卷文书,正疾步狂奔。
一路之上见到这一幕的宫女、宦官或者巡视的宫廷卫士,皆纷纷避开,福身行礼,“小公爷安。”
洛君卓脚步匆匆走进太极殿的偏殿,冲着坐在殿中的李治用力挥舞手中文书,语气满是欣喜高声道:“晋王,诸公,辽东大捷,陛下率领大军,已经返回中原,车辇已过洛阳,往关中而来。”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沸腾,洛君卓的消息来的比官方还要快,一看就知道这是天子事先特意传递回来的消息。
李治噌的站起身来,同留守的诸位宰相公卿言道,“诸公,按照礼制,父皇和皇兄得胜归来,本王奉命留守长安,是否应当出城外三十里街亭,跪迎父皇。”
洛君卓却有些意味深长的低头道:“晋王殿下,魏王殿下没有随陛下返回,他被册封为齐王,留守辽东,就藩建国,所以我们只需要迎接陛下就可以了。”
“啊?”
李治整个人都懵了,“四哥怎么…”
“陛下,晋王殿下已率领长安城中文武百官跪迎。”
李治这個人有一个极其优秀的特点,那就是能忍耐,相当的能忍耐,他从小就擅长将所有事都在自己心里卷,而不向外说出来。
谁不知道陛下的意思?
辅佐李治留守长安的魏征却意味深长的微微点头,似乎这一切在他的预料之中。
“不能得意,先前魏王兄就是以为胜券在握,但发生了意外。”
作为前太子党的一员,太子少师,他在太子就藩后,还被李世民重用的时候,他就有些许预感了,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洛玄凌知道天子不是真的在问自己,所以他也不曾认真的去回答,而是仿佛在祈祷,又充斥着骄傲,“大唐会永远胜利,直到命运的尽头。”
李治的声音相较于往日拔高了些许,神情也昂扬起一瞬间,转瞬又低落下去,仁善无比。
这种被人懂的感觉自然很是开心,李世民哈哈大笑着,感慨中又缅怀,“这是朕的最后一场战争了,这是朕生前最后一仗了。
他实在是忍不住缓缓伸出双手,未曾发育成熟的身体,那双手还带着些许稚嫩,他的肩膀也还不够宽厚,但在这一刻却猛然感觉一股重担将要压下。
洛玄凌抚胸,“陛下的意志,就是大唐的意志。”
他望着自己面前一张张年轻肆意、张扬骄傲的面容,仿佛看到了大唐那最光明的未来,这是他亲冒锋镝打下来的天下,“青玉,你说以后的大唐,以后的长安会迎接多少辉煌的胜利?”
“诸公,传本王王命,长安文武百官,随本王迎接父皇凯旋。”
朕要在长安之外建立一座巨大的石质祭坛,在祭坛上立起高大的石门,将它的命名为‘万岁’,往后凯旋的军队,从此门而过,接受天子的奖赏。”
身后众人皆望着君臣两人放声大笑,大军已逼近长安三十里。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在李治身上,陛下唯一一个没有就藩的嫡子,岂不是?
殿中更是响起几声惊呼,房玄龄脸上瞬间有些挂不住,眼底有惊慌之色,额头上满是汗津津的。
李治自然不是蠢笨之人,他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依旧维持着,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里的众人,可以说是这天下最聪明的几个人。
当漫天繁花轻飘飘随风落在李世民明亮的甲胄上时,他握着缰绳的手有一刻凝滞,那繁花、繁华后的光,照出他的影子,依旧威严高大,长安依旧如此,大唐依旧如此,自己依旧如此,出征,苦战,而后凯旋。
“去看看朕的儿子,有没有什么长进。”
千牛卫中的将官簇拥着李世民向前,李治终于再次见到了自己那个让人望而生畏的父亲,纵然已经生出华发,但却依旧威势凛凛,就如同天下最高最高的那座山,气势比华山最险峻的山峰还要直上云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治身着亲王服,在最前面叩拜,而后是群臣,以及百姓。
李世民翻身下马,昂首阔步,大步流星走到晋王李治身边,然后直接单手一把把他提溜了起来,李治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站在李世民面前了,回过神来的李治,连忙低下头。
李世民拍了拍李治的肩膀,“稚奴,你瘦了一点,是吃的不好,还是监国的时候事务繁忙。”
李世民的态度让李治有些懵,一时之间竟然愣住了。
李世民也没有太过于在意,他对李治的印象,一直都是那个仁孝,然后有些柔弱的小儿子。
李世民安慰着自己,不着急,现在四方平定,没有外敌,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教他,怎么成为一个优秀的守成君主。
而且自己还有时间给他留下一批肱骨大臣,有一批可以信重的大臣在,守住基业并不难。
大唐击垮了辽东国是一件值得举国欢庆之事,意味着在天下这个棋盘上,大唐的对手再次少了一个重量级选手。
但长安中却几乎没人关心辽东大胜这件事,无数汹涌的暗流,都在指向唯一一件事,那就是太子位。
如今站在太子位前的人选,只剩下一个,那就是晋王李治!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李治成为太子。
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因为利益。
当初第一任太子李承乾的太子妃,是江南士族,李泰的正妻则出身代北贵戚,李治的妻子出身山东士族。
前二者不说,这山东士族和关陇是一向的不对付,而且是互相看不上,山东士族真正显贵开始,就是从氏族志开始流行,当时南朝兴盛氏族志,北朝也跟着学习,定下了高贵名门。
又因为北朝胜过南朝,南朝的大姓便低人一等,当然,姑苏洛氏和兰陵萧氏不在这其中,这二者太过于久远。
北朝名门中,自然没有洛氏,其中吕氏也比较特殊,氏族志里面没有吕氏,但在齐州,吕氏的地位很高,高门对吕氏的门楣也是认可的。
李治的太子妃出身山东名门,但这不代表支持他的就是山东名门,实际上现在支持李治的是关陇贵族。
关陇贵族是看不上山东名门的,只有那些出身山东的士人才会因为过去那些年的传统,去追求和山东名门的婚姻,比如魏征这一类出身贫寒的名臣,还有李世民当初秦王府的程知节等人,都有这种追求。
但真正的老关陇,是发自内心的看不上他们。
这些老关陇,玩的是军功,追求的是从龙,入仕就是禁卫以及各地府兵里的官职,谁家身上没有几个爵位和武散官。
他们追求的是和皇家联姻,以及关陇间互相姻亲,最终操纵中央朝廷的权力,山东士族那种盘踞地方的玩法,关陇贵族根本就看不上,这是双方在几百年的发展中,所出现的观念分歧。
关陇两开帝业,一统天下,在这之前也有过无数政变的传统,在他们看来,他们是天下这个棋盘上,真正的棋手,而其他的诸如山东、江南等士族,只不过是给他们办事的差使罢了。
历史虽然悠久,但说杀你就杀你。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山东士族在权势上,完全不是关陇的对手,在隋唐两朝五六十年间,被干掉的有名有姓的嫡系房支,就不下十个,其他的房支,就不用提了,这个数字甚至超过了乱世。
直到进入贞观年间,山东士族和江南士族才算是进入黄金时代,虽然被李世民打压,但至少李世民不滥杀人。
李治年纪小,性格柔弱,在很多人看来,易于操纵,所以关陇贵族希望李治能够上位,这样能够更好的延续他们的富贵。
所以当李世民在太极殿中,当着一众重臣的面问,“国无储君,社稷不安,诸卿以为谁当为太子啊?”
出身关陇又喜欢权力的长孙无忌立刻出列道:“陛下,立嫡立长,如今秦王和齐王皆出镇外藩,唯有晋王尊贵,兼之仁孝,可立为太子,以振邦国。”
一般来说,皇帝问谁能够成为太子的时候,臣子是不说话的,说了就很容易被君王认为,在参与储位,这几乎是必死的。
所以大臣通常只会一遍遍的说让皇帝立储,但却绝不说谁应该被立为太子。
但实际上却并不是这么古板,存在一些比较特殊的情况。
比如现在的李治和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是李治的亲舅舅,是故去的长孙皇后唯一还留在长安的孩子,按照娘亲舅大的原则,长孙无忌给李治说再多的好话,再多的支持,也没人会认为长孙无忌有什么不妥,就算是李世民也只会觉得长孙无忌这是对李治的疼爱。
再有,李治的身份也能让长孙无忌毫无顾忌的说这些话,李治的身份,是现在唯一的嫡子,有嫡子不立嫡子,那不是开玩笑,这是传统所赋予长孙无忌说话的权力。
他不是在向李世民推荐李治,而是在向李世民宣扬传统,至于皇帝接不接受,那就是皇帝的事情了。
李世民没有说话,反而目光望向其他人,最后落在魏征和房玄龄身上,“尚书左仆射、中书令,你们是什么意思呢?”
房玄龄心中一个咯噔,对于立太子这件事,他是真的难受,因为在李承乾被封秦王之后,他就在儿子的撺掇下,偏向了魏王李泰,那个时候倒向魏王李泰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毕竟天子的态度太过于明显,而李治又太过于不显眼。
谁也不会想到,天子竟然会选择和自己完全不像的晋王,换掉了太子,而且换给了晋王,难道天子就不觉得膈应吗?
晋王的确是尊贵,春秋第一大国,而且晋国就是唐国,就是龙兴之地,晋王和晋阳公主这两个封号可谓是尊贵至极了。
但这架不住前面一个晋王太拉了。
晋王杨广,二世而亡。
房玄龄迟疑许久,就连魏征都看不下去了,先说道:“臣以为右仆射刚才所言很正确,立嫡立长,秦王和齐王就藩,晋王是嫡长子,应该立晋王为太子。”
李世民赞赏了望了一眼魏征,自从李承乾受封秦王之后,魏征似乎是改变了一些。
房玄龄闻言也不再纠结,同样躬身道,“晋王仁孝,地居嫡长,当为太子,臣附议。”
左仆射、右仆射、中书令。
政事堂的三巨头同时确认,其余众人便齐声道:“臣等附议,晋王当为太子。”
“晋王!”
李世民的声音极高,在殿中回荡,在廊柱上空飘荡,悠悠似乎有回音传来,这坐满人的殿中,却有空寂的感觉。
因为无人言语。
在太极殿的门前,有一道身形略单薄的身影,正是李治,太阳在他的身后,影子在他的前面。
他站在门楣上,仰着头,望着殿中,他的父皇高高坐在御座上,离得有些远,光线有些暗,他看不清那张脸。
殿中众人都回头望着他,他明明见到所有人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却只觉炽热的目光照在他的身上。
所有人都在盯着他。
李治迈步走进,他觉得自己走的很快,但实际上他走的很慢,就像是他那个瘸腿的兄长一样。
他每向前一步,都仿佛有如山沉重的压力压下来,压得他走不动路。
“父皇!”
他终于走到了殿中,在烛火的印照下,他看见了每一个人的脸,以及他父亲的容颜。
他跪在地上,而后深深地叩首。
“群臣皆言称‘晋王当为太子’,你认为自己能担当大任吗?”
李世民的声音缥缈着,从上首飘来。
上曰:“昔佐臣荐朕,先帝有问‘何以担当社稷?’
朕对曰:‘苟利国家,生死而已!’
朕遂以眇眇之身得以奉承宗庙,尽在此,尔当知矣!”——《唐书·高宗本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