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晃人间十五年过去。
三月暮春高树暖,这月重要的日子莫过于清明、寒食与上巳,梦府上下老小几乎都出外踏青游景,府上几乎不剩下谁。
梦令仪蹲着身子,躲在生得茂密的一团矮木丛之中,发间夹着凌乱的花瓣野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桌面。
她面对的正前方摆着一张白色石桌,摆着三层高的精致正方食盒。
草丛里还有个娇小的婢女清彤,颤颤巍巍地拉旁边梦令仪的衣袖:“小姐,宋公子会来吗?今日也许改道了。”
梦令仪肯定点头,却不错开眼眸:“会的会的。我盯着他有段时日了。他每天都从这边路过,会驻足在这里观赏杏花。”
清彤依旧犹豫,小姐大清早心血来潮,跑到隔壁男子的院子里偷偷摸摸蹲着,未免太过出格。这隔壁住着的是,梦夫人金兰姐妹的独子,家境贫寒,如今正备考朝廷拔萃科,梦家书库齐全,梦夫人盛情相邀下,这才寄住在梦家。
“小姐,今日是寒食节,女子可以出闺阁。直接拿给宋公子就好了,为何偏要藏着,若是外人瞧见,怕是误会,对名节也不好。”
梦令仪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的。若是他知道是谁送的,会更麻烦。万一他误会我心属于他怎么办。”
她的躯壳里藏着上千年的灵魂,上辈子还是皇上的正妻,怎么可能嫁给年龄两位数的寒族小屁孩。令仪仙子投胎为人间的千金小姐。她还带着前世和天界的记忆,骨子里还是千年女仙。虽说她外表看着也是个小屁孩。
清彤诧异不已,她主子一向早熟,近日一直关心隔壁的宋公子,还当是芳心暗许。她不免疑惑道:“小姐不喜欢他,那还送什么饭?”
母爱如山?这话若是脱口而出,怕吓坏眼前的清彤。她前世因是广陵王府唯二的良籍,正妃娘娘看她看得紧,常赐她麝香,五年未有所出。后又因成仙的缘故,更是无法诞生子嗣,眼下看着这少年生得好,又可怜兮兮的,不免母爱泛滥。
她前世是民家女子,入广陵王府前,日日饥肠辘辘的,一日最多只食两餐。到广陵王府之后,才知道富贵人家一日是食用三餐的。看这孩子,虽入住梦家,却仍看着清瘦骨削的,估计是腼腆不肯去要午食。
梦令仪摇了摇头。周围有脚步声逐步接近。她一下子抬起身子,探头瞭望来人。见是她所等待之人,忙缩回树丛,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盯着前方。
响亮的脚步声越发靠近,半晌止住,梦令仪举着一枝树枝,横盖在头顶,慢慢伸头看向食盒那方。
来人正是梦令仪主仆二人所等的宋公子宋时,体貌闲丽,远观如玉石,近观三庭五眼颇为匀称,修眉俊眼,风流自喜。
宋时伫立在石凳旁,先是抬头观赏一阵子旁边的杏花,红艳艳的百看不腻。正要回去,却听见耳边传来矮木丛间的响动。微微偏过头,见常常空旷着的石桌上,摆着一个鸡翅木食盒。
他有些纳闷,这里不该是有食盒的,约摸着今日府上踏青的少爷小姐们,路过这里不慎落下,打算提起来还给失主。却瞥见旁边总有响动的矮木丛中,隐约可见白色绸缎衣角。
可能是给他的?他还不确定,轻轻打开盒盖,盒中装着几碟精致点心,散发香甜的气息。最上层还夹着一张纸条,隽秀的小楷落在上面,书着一行小字:
“春风多厉,强饭为嘉。”
宋时淡笑着,拿起这张小纸条,望向总有怪响的矮木丛。丛中沙沙作响忽而更为剧烈,不久才归于平静。隐约间可见上方有几朵梨花,与矮木丛一片苍绿色格格不入。
“多谢。”
宋时收拾好食盒,带着食盒离开了这块地方。
草丛中那朵小梨花缓缓上升,露出梦令仪梨花般柔白的面容,黑亮的眸中透着得意。小宋公子果然收下了,她深深呼出一口气。
清彤随着梦令仪也站起身子,帮梦令仪拿下头上的细碎花草:“小姐,宋公子刚刚那声‘多谢’,是朝我们吗?”
梦令仪咧开嘴笑了:“自然。响动这么大,他又不是聋了。”
清彤拍手而笑:“明日小姐可以光明正大踏入这院子来送,不必偷偷摸摸了。”
梦令仪不假思索地摇头:“那纸条子上没留落款,他怎么知道是谁送的?说不准以为是干姨母托人送的。”
清彤傻傻地点头:“小姐说的有道理。”
梦令仪觉得自己的计划周密百无一失,不免神色得意而张扬。
说来,她转世到这户人家,已有十五个年头。本以为会投身于前生的破落贫困家庭,料想不到是户世家门阀。这户人家类似于前生的清河崔氏、范阳卢氏或是颍阳郑氏这三大世家,族人官途虽不如韦家杨家光明,财产却格外丰厚。
她这辈子锦衣玉食的,也没人克扣她的炭火,比在广陵王府还要舒适,令她乐不思“扬”。落入池中那日她还对鸢娘有些怨结,现在越想鸢娘越觉得她菩萨心肠。
至于这个时代 ,确实同鸢娘所说,类似于前世的朝代。她在广陵王府五年所见所闻里,不记得崔家、卢家、郑家这三家里有谁出事。前世和大世家相关的事,只有京兆韦家失势。
清彤忽而右手握锤敲击左掌:“小姐小姐!少爷今天回来了。老爷说未时就到,现在午时末了。”
“这还得了,快快,快,扶我去会客室。”梦令仪听到这话浑身一哆嗦,脑海中映出兄长那张严厉的脸,倒吸一口凉气。
梦令仪健步如飞,清彤在一旁挡着扬起的清风,生怕主子头发被风吹乱,被少爷责骂。
直到走入会客室前,主仆二人顿住脚步。三月春风并不算太寒,现下又是未时,暖阳照在她们身上,梦令仪却手脚发凉。
清彤连忙察看着梦令仪通身,勉强整理她的头发,虽还沾着草屑,大体是看不出端倪,发式完好,雪白丝绸衣裳干净如新。确认道:“小姐,可以进去了。”
梦令仪的父母含着和蔼笑意,端坐在主座;旁边次位坐着她兄长梦令德,肃着眉目,像个淋雨木雕。
梦老爷瞅瞅梦令仪,看她偷瞟梦令德那边,吓得不敢抬头的样子,憋笑着:“令仪来得有点儿晚,你兄长正在气头。”
梦夫人摇摇头,朝旁边伺候的嬷嬷招手,面上挂着一抹浅笑:“令仪,还不接过茶水,给你哥奉上赔礼。”
茶盏接到手上,梦令仪点点头,缓缓走近兄长,奉上时低头垂目,生怕与兄长对视。
开始见到梦令仪满头花草的样子,梦令德还有些气。又见梦令仪这副淋湿羽毛的小鸟模样,倒叫他哭笑不得,可还要维持兄长的架子:“嗯。这次就算了。不过,妹妹都已经请私塾,应当多些心思与功课。别整天和婢女们玩闹。看看人家谢家女儿,只比令仪大一岁,都会绣富贵牡丹了。”
梦令仪刚想开口说“兄长说的是,令仪受教了”,梦夫人却抢先开口:“令德太过小瞧你妹妹。富贵牡丹算什么?我们令仪可是织女转世,不光能织出无缝的布,还能嵌金丝。”
梦令仪还没同父母说过她是天人下凡的事,至于她母亲会说她织女下凡,只因为她是乞巧节那天降临人间。所以一出生,家里人对她期望很高,私塾请的也是昙花王朝最好的绣师。
“当真?”梦令仪看着眼前除去长相一无所有的妹妹,露出质疑神色。
旁边的婢女得了梦夫人的命令,不久捧上一块无缝的绸布,蚕丝线与金线相融合,闪着特有的光芒。唯一遗憾,绸布上绣有一只奇丑无比的鸟。全家都疑惑她是从哪里见过这般不周正的鸟。
至于这无缝的衣裳,是她一时藏巧没藏好,忽略了人间衣与□□的差距。绣的这古怪的鸟,是她夫君,不,前夫,收藏的书画典籍上看到的鸟。这是她见过最古怪的鸟画,可她看着还挺顺眼的,那可是过去和她争宠的后宫女子看不到的。
梦令德有些瞠目结舌,这鸟虽丑,看久了还挺别开生面的,半晌清清嗓子:“这鸟倒是有些新意。”
梦夫人也知道梦令德一向对梦令仪吝啬于赞美,眼下又挑错,只好解围:“令仪从小关在深阁里,出门太少。都没见过几只鸟,怎么绣得出来。”
梦令仪小鸡叨米般点点头,委屈看向梦令德。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浅笑不语的梦老爷,拖着缓慢的语调:“既然令仪有这等天资,可不能浪费的。不如从库中支点银子,为令仪开个裁衣铺子。”
梦家人非将相之家,梦老爷不过乡尉。梦家等世家财源滚滚,百年来不衰。这靠得就是能早识商机。梦老爷盯着梦令仪的绣品思忖良久,越看令仪越顺眼,远超过早慧的令德。
其他家父母不重生男重生女,可能是为女儿一朝选在君王侧。梦家则是因为女子方便经商。既然朝廷剥夺他们官场纵横的资格,他们不如牢牢握住财富。
“说起来,兄长今年是要参加进士科选拔?”梦令仪随口问起兄长的近况。
梦令德胸有成竹,恣意而笑:“正是今年。还有博学鸿词科。”
笃定自己接连考两门,可谓是信心满满。梦令仪却不免担忧,她记得这三家世家,在前后几十年里,只一人拜相,此人十九岁即登科,可她兄长已二十一岁。估计这年科考会落第,他这样骄傲的少爷,该如何承受这种打击?
谁料,当年的年末,家中却得来消息,她兄长及第了,进士科擢第,随后举博学鸿词科。
这本该是阖家欢庆的大好时刻,梦令仪心中却惴惴不安,连续数日寝食难安。就连需要她照顾的宋时,路上偶遇她,都要分些点心给她。
梦令仪摇摇头,谢过好意,心里头越发不安,步子迈得格外凌乱,偶尔撞上树木或是栏杆。
那梦令德到底是前世的谁?她所在的梦家又是哪家?之前的生活她总觉得掌握得透彻,不会行差错步,可眼下她发现她似乎全错了。这个时空根本和她上辈子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