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娘生怕令仪一时想不开,小心翼翼地扶着令仪走到门前,抢在令仪前面,对着门外人开口道:“今日景芳阁暂时歇业。客人若是有急需,可写下要求,置于在门外的红木箱里。”
外面的人却无退去之意:“只为求见令仪仙子。”
景芳阁内的二人相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古怪。
鸢娘拉开大门,见门外是一个宽袍圆领的男子,生得也不如陛下端方,却有着儒雅气质。若是昨日,鸢娘定是立刻合上门扉,让这男子吃闭门羹。可今日,她看见令仪手中那纸条,产生一丝不忍,随即敞开门。
寂静的会客厢房里有了些声响。
令仪路上细细打量着来人的装饰,揣摩着对方的身份及用意,始终不得其解,直至坐下,才开口:“仙君敢问来意?”
陌生仙君不慌不忙,道:“是为寻我家夫人。五日前失踪了。听闻令仪仙子家中也有人不见踪影。”
鸢娘听罢倒吸一口凉气,陛下这是同人私奔,被苦主找上门了。鸢娘懊悔曾牵线陛下娘娘。
都是她太过糊涂。娘娘前世手握着毒酒时,心心念念盼着陛下救她性命,却在绝望中去世。他们二人在天上重聚的第一日,闹得不欢而散。她偏偏透露娘娘每日行程,让陛下总能第一时间献上殷勤。娘娘奈何不过,和陛下恢复如初。
她倒是忘记娘娘走后,宫里又来了一位宫妃。如今看来,陛下选中娘娘,只是因为那宫妃太长寿了,没能早点出现。
鸢娘深深叹息,令仪听到捏捏她肩膀,无声安慰。
陌生仙君口袋中掏出一张白色信纸,摊开在木桌之上。纸上落了两行诗,是那首《金缕衣》的前两句。
陌生仙人面色冷峻,质问道:“这字迹,你可认得?”
令仪眼神一顿。这字她化成灰也是认得的。面上仍平淡若水,微微颔首:“是我家夫君的。”
随即令仪取出书房中寻到的那张粉红色小纸,展开示于眼前人,勉强笑着:“仙人请看,这字迹,可是认得?”
陌生仙人从令仪侧身拿粉红小纸的动作时,即有生出不祥预感,如今两张纸摆放在一处,来龙去脉一目了然,倒叫他内心平静如水:“是我家夫人的。”
令仪看着旁边缩成鹌鹑状的鸢娘,小声使唤道:“鸢娘,去库房里取一件金缕衣。中品的。”
鸢娘面无表情,仅细声回了句:“是。”
娘娘这是借赔偿的名义,有意支开她,恐怕此刻的心情不好过。虽说娘娘的眉宇之间仍淡定自若,不露悲喜。
陌生仙人也是宦海浮沉过的,看得出令仪仙子的用意,待到鸢娘走远,转而道:“令仪仙子真可谓淡定。我发现家中这张信笺时,缓了许久才恢复意识。”
“实不相瞒。今早翻找桂花糕时,才偶然得见。就在仙人入门前一刻。只是,我家夫君有个习惯,一旦做亏心事,便会买桂花糕给我。最近一周,出门买桂花糕有些频繁。”
令仪衔起面前盘中的一块桂花糕,对面人也向盘中伸手,却被令仪抬手挡住,同时收回盘子于怀里,吃独食的样子不大体面。
“这可不行。这是夫君买给我的。” 令仪温和笑着,态度坚决。
陌生仙人沉声道:“还惦记你夫君?怕是再回九重天,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令仪微微一笑,桂花糕落回盘中,整个人看着懒懒散散的。
“人与糕是两回事,怎可混为一谈。”
肤色若梨花般皎白,杏眸明光流转,双唇与面颊未蘸胭脂却透着淡红,婉娈可人。对面的仙人深感不解,放着家中如花美眷不惜取,偏偏折别家的花枝。
“那两人实在欺人太甚。留下你我孤苦无依。若是仙子不介意,以后我会时常来景芳阁帮衬仙子,替先夫人赎罪、”
令仪笑了,眼神仍凝在盘中的桂花糕上,丹唇微启:“介意。”
陌生仙人眼角抽动,却也不多言,看着令仪有条不紊地食着桂花糕。她吃得慢条斯理,一点花蜜都没有沾到嘴角。
令仪握着帕子擦擦手指。这男子算盘倒是打得响,竟对她同景芳阁产生借机侵占的心思。可笑不自量。
她好不容易才争来的妻位,虽说现在是丢了。那她也不能随便委身于人。她想要的是天底下相貌最好看的男儿,再说,她前生是个民家女子,连字都是夫君教她识写的。天下间才学超过她的男子,没有几千也有几万,她也分辨不出优劣。只能以貌取人。
鸢娘去库房有些久,这会该回来了吧。
半晌,鸢娘踩着飞快的碎步而来:“娘娘,中品只剩一件浅绯色的。若是不成,不如请这位仙人改日再来。”
“就这件吧,”令仪含笑望向对面人,“今日景芳阁还有些要事处理,就先行告退了。”
对面人微微颔首,不多做纠缠。令仪缓缓站起身子,袅袅步回书房。鸢娘送走来访客人后,重新紧掩门扉,随后也跟着走回书房。
不多时,被她繁乱的书房,恢复原先的井然有条。
令仪紧攥着狼毫笔的手指慢慢放松,握着笔蘸在笔洗之中,澄清的水面墨黑一片。她放下笔,目光凝在落着墨字的宣纸上。纸上还是那首《金缕衣》,和刚刚来访者留下字笺上的字,一模一样——
令仪的字,是他一个字一个字教着写的。对照那张纸上的字,竟查不出一点分别,她笃定这是她夫君所书。
她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纸张。鸢娘递上一杯清茶,都没能拉回她的注意。直到听见鸢娘幽咽的哭声,她才转头低声安慰道:“不必介怀。很早时候,我就知道陛下心里还有个人。只是想不到,陛下竟抛下一切,同她不告而别。”
那是几百年前的一天
令仪心血来潮,去书房收拾杂物。刚一进屋,就见夫君洋洋洒洒地在写着几行墨字。迈着轻快的步子,近身上前,头依偎在他肩膀,柔声说着:“夫君,在写些什么。”
“没什么。”夫君神色顿住,迅速落下手中笔,慌忙翻转纸张,墨字的一面朝下,镇纸笨重地盖在一沓宣纸中央,另一手揽着令仪的腰肢,使她背对着书桌。
那行字,令仪其实看到了: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她夫君心里一直还有白月光,被他放在心尖尖上几百年,令仪同她比起来就是白米粒蚊子血。
真可笑,怎么会有人被猪油蒙了心,喜欢皇上呢。
她都忘记她那天是怎么走出书房的。
令仪眼眶微微泛红,眨眨眼睛望向辽阔的天空,控制眼眶内含着的热意。虽说九重天上也无风雨也无阴,可她总觉得,今日的云朵厚重得发灰,空气也憋闷得像是降雨的征兆。
她踉踉跄跄地又回到书房,书房内空无一人,连那张书尽情意的纸也被夫君撤去,依稀间还可见曾经的墨痕。她拾起刚刚那支狼毫笔,笔尖的墨还未干透,她沾些水,就着旁边砚台点点墨,重新湿润了笔尖,两行穆若清风的小楷留在纸上: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默写一遍那首诗。既然木已成舟,日子还是继续过下去吧。就装作毫不知情,继续守着她得来不易的位置。她夫君现在选择的人不也是她吗?
夫君倒也不是薄幸郎,这之后还和过去一样,几乎挑不出差错。此事过后,她云淡风轻地,只当自己是后宫女官,景芳阁的二掌柜。
旧事重拾,令她一时半会头脑发懵。她倒成人家情爱话本里的恶角了,逼得有情人下凡才能团聚。
“鸢娘,书房太闷。我们出去透口气。”
说着站起身子,拉着鸢娘急匆匆走出景芳阁。
她们行至天庭的三生池,顿住脚步。令仪偏转过身,凝视着眼前的一汪澄澈的水,池中荷叶碧连天,夫君正是从这里纵身一跃去到人间。
令仪叹息道:“也不知道陛下投胎在什么地方。”
鸢娘看着令仪仍持着笑容,可联想起近日来的鸡飞狗跳,心像是被狠狠攥着。陛下如此绝情,娘娘还担心陛下。也罢,毕竟是一千多年的夫妻情分。
鸢娘斟酌良久: “听说是和前世近似的世界,进程上也是大历年间,仅是风土习俗稍有些出入。陛下应当会如鱼得水。”
令仪点了点头,脸漠然得看不出表情:“那便是好。希望他这辈子活得久一些。等他回来,我们就搬出去吧。”
最多不过三个月,这一年多年的关系就要结束。令仪攀着白玉雕花阑干,视线下方落在出水芙蕖上,脑海中正盘算着等夫君回来应当如何分家。忽觉后背重重一股推力,她措手不及间坠入眼前的清池。
她四肢奋力挣扎,努力抬头向上望去:“鸢娘,快拉我上去。”
鸢娘一脸悲切地盯着令仪:“娘娘不必轻易放手,下凡抢陛下回来!念着千年的情分,陛下应当不至于如此狠心肠。”
令仪内心慌了,她哪句话也没有放不下手意思。这丫头是误会她了,她夫君,即将分家的夫君,和谁逍遥快活,都与她无关。
仔细算来,她前生过上富裕日子只短短五年。前十五年的日子,她每日挨饿受冻。她可不想再重复一遍那样的日子。况且,下凡了又要从妾开始升级。
忽而感觉周身的水产生剧烈震荡,身后渐渐明亮,她继续下坠着,忽而变得狂躁的池水冲击着她的眼眶,意识也逐渐模糊。
令仪的夫君坠入凡间六日,这一日,令仪终于落下眼泪 ,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