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已入红衰翠减的冷秋,天上却总是韶光淑气的暖春。□□铺子景芳阁后院内乱花纷飞,花香鸟语,隐约间可听闻女子的笑闹声。
门外忽而传来躁动不安的脚步声,随后一声呐喊打破眼前的静谧。
“令仪仙子!你家夫君下凡了!一个女子,这以后可怎么活!景芳阁怎么办!”
连连哀嚎的女子满是愁容,一进门就狠拽令仪的宽袖,对着她耳边声嘶力竭,仿佛下凡的是自家夫君。
令仪坐在院中的灰白石凳上,肘部撑着石桌,手指捏着一块半透明状的桂花糕。因着怒吼声,她脑中震得嗡嗡响,稍不留神,桂花糕指尖滑落,弹回晶莹如月般的玉盘中。
令仪表情凝滞,四肢停顿在一瞬间,垂眸凝视盘子边沿。难怪她夫君今早大发善心,寅时就出发去了趟广寒宫,回来时给她稍好些包桂花太白糕。
往事回荡在她脑海中,她肩膀微微颤抖,憋不住嘴角狂漫的笑。
“娘娘这是伤心过度疯了。娘娘疯了。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旁边传来小声的呜咽,幽幽微微的,吵得她头疼。
她勉强抽回注意,抬头张望四周——
她前世相依为命的婢女鸢娘,坐在石凳上,哭得梨花带雨;她旁边站着隔壁爱多管闲事的王婆,正一脸失望地看向她。
令仪收敛笑容,酝酿三秒情绪,泪水扑簌簌滑落眼角,哽咽道:“鸢娘,别哭了。陛下定是因重要的事才会不告而别。陛下走了,景芳阁也得撑下去。可不能等他回来,景芳阁就倒了。那我可真是对不起列祖列宗。”
鸢娘半晌止住啼哭声,眼周宛若两颗红彤彤的核桃,体力耗尽扑在令仪怀里。令仪温柔拍了拍鸢娘后背,抚慰身前女子的哀愁,悄悄抬眼看了看王婆——
王婆露出满意的眼神。
令仪呼气,淡红的双唇瘪了瘪。心知这王婆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生怕景芳阁鸡不飞狗不跳。
令仪生前是皇宫中的一个婕妤,她夫君是一代君王。可惜,他们二人历史上都不太算太有名。
她名唤作令仪,出生时是个食不饱寝不暖的民家女,刚成年即嫁入郡王府,五年后含冤而死,死后也上不得史书,只留下一篇祭文,说她:“宓妃之姿容,班氏之明智。”
她夫君是个明君。当年国家纷纷扰扰的战乱之中,百姓民不聊生,她夫君日日殚精竭虑,硬是给王朝续上百年运数。
只是可惜,那个时代名人太多了,唐宋八大家占了一半,还有言情话本鼻祖。最有名的当属那位青衫湿的江州司马,令仪的祭文也是此人所撰。
他夫君生前也是脾气好,若被他视为忠良,说再难听的话,也不会开刀祭旗。故而,这些文人骚客留下的文字,一半以上都是劝谏她夫君的。导致后世一提起她夫君,多数人第一反应,是“心忧炭贱愿天寒”,是“永州之野产异蛇”,要不就是接舍利子挨骂的那位。
倒也不是全然负面。留下最正面的印象,大约是他的风流情史,和那首脍炙人口的诗: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在天上,令仪与她夫君开了一间□□铺子,那可是千年老字号,名字唤作景芳阁,铺子里卖的正是金缕衣。
景芳阁所制的金缕衣,品质向来有口皆碑。
人间有词语“天衣无缝”,□□本就不存在一丝缝隙。再镶入天庭御用金线,更是刀扎不入,水淹不湿,防火防毒亦可。不光是如此,这金缕衣外观精致又轻薄,可比钢盔铁甲要美观体面。
故此,天上的神兵天将最常采买的就是金缕衣。
“令仪仙子莫要伤心,景芳阁的衣料有口皆碑。无论掌柜子换谁来当,我们这些老主顾都不会走。” 天兵天将的厚实手掌猛拍着令仪的肩膀,她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差点没背过气。
景芳阁的品牌故事向来带有传奇色彩。
谁人不知道那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首诗的主人,一朝入宫中,跳过一曲《金缕衣》,使龙心大悦,遂专宠十三载,还留下一句“朕有一秋妃足矣。”那皇上飞升上天还不忘旧情,还开了金缕衣的店铺。这种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故事,听得风流墨客感动不已,纷纷文思云涌。
故此,天上的多情散仙最爱采买的也是金缕衣。
“令仪仙子还请节哀顺变。天人们皆知仙子与仙君,自人间至天界,千年来伉俪情深。我等将这些金缕衣全部包下,是不忍见仙子过多睹物思人,太过神伤。”多情散仙哭得雨带梨花,令仪被苦恹恹地盯着,差点没气得翻白眼——
这因《金缕衣》受宠的并不是她。她哪里会些歌舞?这宠妃是她夫君的白月光。
不过,令仪倒也不嫉妒。争谁是最爱又有什么用。当初她和正妃娘娘掐得这么凶,最后的赢家还不是她?
令仪失去的只是一条生命,正妃娘娘失去的却是爱情。
正妃娘娘得到的只是四朝太后的位置,令仪得到的却是的爱情。
江山情重美人轻,况且当初都说杨贵妃令唐玄宗六宫粉黛无颜色,可开元时期花鸟使也没少从外面带人回宫。她当初就看淡了,只求顿顿能吃饱,若是能升位份多些银子,那真真是再好不过了。由妾升为妻,守着妻位顿顿能吃饱,这就够了。
“诸位的好意,令仪心领了。”令仪恭恭敬敬地感谢着各位老主顾的支持与厚爱。
时光如白驹过隙,她夫君下凡已经有五天了。这段日子景芳阁的生意反倒比过去还要兴隆些。天人皆同情着鸢娘和令仪这对孤儿寡母,时不时就来照顾令仪的生意。
平日里景芳阁冷冷清清的,除她同夫君以外,并没有什么外人走动。近日来也热热闹闹的,热心肠的仙人踏破门槛。院子里堆满奇珍花草,桌上也尽是珍馐美味。
书房内传来令仪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重,声声急,路过景芳阁的仙人听了,连连摇头,这令仪仙子怕是太过伤心,哭伤了脾肺。
鸢娘刚收拾完前些日子仙人们送来的慰问礼,听到令仪的咳嗽声,连忙加快脚步,走到门前时顿住脚步,深深呼了口气,酝酿半天她该怎么安慰令仪。推开门却见令仪抱着一罐子桂花蜜。
令仪见鸢娘来了,轻轻拍拍胸脯,稍微止住咳嗽声,轻声道:“鸢娘,这花蜜甜过了头。难怪陛下他总来吃我的桂花糕….”
夫君一做亏心事就爱买桂花糕给令仪。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秘密,是在一千多年前,那时她刚发现白月光的存在。景芳阁刚开张的时候,总有客人艳羡打量着她,甚至有女仙人往她手中塞花枝。
令仪蹙着眉头,疑惑地扭头瞅瞅夫君,露出一脸茫然。
夫君叹口气,走到她身边,轻轻捏着她的面颊,温声安慰道:“不要想太多。”
“那夫君要给我捎些广寒宫的桂花糕来。”
令仪握着花枝,搔搔夫君的额头,划过他高高的眉骨,花影倒影在他琥珀瞳中,他的眸中看似只有令仪一人。
“好。”
他轻轻抽走令仪手中的花枝,在令仪脸上小啄一口,令仪盯着他的眼睛,他笑起来时,眼下挂着一条浅浅的卧蚕。
她夫君眉眼生得可好看呢,可惜有些眉压眼,脾性有些容易冲动,上辈子也是冲撞了宦官,被灌下剧毒殒命。
那天很晚的时候,夫君果真为令仪捎来了桂花糕,令仪吃得满嘴都是桂花蜜,夫君轻啄她的嘴角,调笑她说:“甜得正好。”
他那晚对令仪坦白了白月光的事。那白月光是她前世死后几个月入宫的,后来还晋升妃位。她倒是无所谓,他们二人无非是凑合过日子,无论白月光是谁,她是最后的赢家。
她自认为这些年无功无过,动则无咎,她又一贯装得温柔小意,不会被轻易抛弃。她守着这妻位等着他回来,这日子还能继续过。
鸢娘听罢尴尬一笑,往日里总要奉承上一句娘娘同陛下浓情蜜意羡煞旁人,如今生怕娘娘伤心,递上一杯热水道:“娘娘,喝点水,润润喉咙。太甜了对喉咙不好。”
令仪接过鸢娘杯子,小啜两口,又问道:“陛下捎来的桂花糕还有吗?”
鸢娘点点头,道:“书柜后面从右数第五层第二列开始找。我记得是,也许不是。”
令仪轻转过身子,背对着鸢娘,上上下下翻箱倒柜起来,偶尔脚尖踮高,时而蹲下,显得急不可耐,仿佛在寻找一件犹为珍贵的事物。
鸢娘看笑眯眯的令仪,虽然她看着表面毫无波澜,心情应当是苦闷憋屈的。娘娘这些年才苦尽甘来。十五岁纳入广陵郡王府,一直与世无争。二十岁那年,等到陛下登基,却被正妃送了鸩毒,陛下只晚了一步,他们就天人永隔。后来陛下也被正妃母子谋害。这才让他们二人在天上重聚。
鸢娘叹了口气,又将水重新温上。自从陛下离开天界后,娘娘每日起得越发晚了。过去,她经常快天亮才睡下,转天顶着黑眼圈也要在辰时之前起床。
令仪此刻背对着鸢娘,并不清楚身后人的痛心疾首,悠悠闲闲地翻动着她夫君的书柜。她夫君早就不做皇帝,书柜里还堆着满当当的杂物,净是些天界人间的传闻纸稿。
这几日令仪精神畅快得很。千岁女仙三大喜,升官发财死夫君,这全都让她占尽了,过去伺候夫君使她疲惫不堪。她这几日人也越发散漫,百转千回懒下床。可落到他人眼里,仿佛就成了为郎憔悴思念郎。
偶然间,令仪指尖传来油纸的粗糙感,稍微拨弄着,翻出一袋牛皮包着的东西,埋在书柜的最深处。
大约是桂花糕?她夫君藏得够深的,像是生怕她找到似的。他原先不是这么小气,在人间时,正妃娘娘总克扣她的炭火,令仪有事没事总是去他那里蹭一半。
用力拉出牛皮纸包,摸摸抱着的物品,似乎不是桂花糕。大概又是些三界逸闻奏报,他夫君忧国忧民的毛病还是改不了。一张纸随着她的拉动而滑落。
令仪弯腰捡起那张小纸,粉红色的,像是薛涛笺,却又比薛涛笺小上很多尺寸。抄着的是那首诗。
这字不是她夫君写的。
这字也不是她写的。
令仪盯着墨字久了,眼前昏花一黑,一脚踩空,两步不稳,后背直直撞到书架。
“娘娘,小心。”鸢娘慌忙上前两步,揪着令仪的宽袖,令仪摇摇欲坠的身子得以扶住。鸢娘偶然瞥见纸张上的墨字,面部表情瞬间张皇失措。
门口传来不规律的敲门声。今日景芳阁并非营业日,不管门外是何人,得让他改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