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下九流,就是一流高台二流吹,三流马戏四流推,五流池子六搓背,七修八丐九娼妓。
而这高台,指的就是这些唱戏的。
在傅文启看来,这些戏班子里的人名声再大,也不过是供有权势的人消遣的乐子而已。
能被他看上,是这女人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她居然还不知好歹!
听见傅文启的话,闻霆的表情辨不出喜怒,似笑非笑地重复道:“下九流的戏子?”
傅文启的脑袋还有些晕,抱着双臂,看着姜柚的眼神里难是讥笑,张口就编排道:“当然,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人见我有钱,刚才还往我身上贴呢,这一转头又装上贞洁烈女了!”
云薇气得脸颊通红,立刻反驳道:“你胡说!”
傅文讳连忙拍了拍她的背,不赞同地说道:“二哥,你说话放尊重一点!”
和平威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别说了。”
见傅文启说话难听,傅道成还以为他又干了什么风流的混账事,看向姜柚的眼神里夹杂着厌恶,冷声喝道:“我说过很多次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别拿到这种场合说!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也别带到这种场合来!”
姜柚忍不住笑了一声,闻霆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这有什么?”傅文启不在意地耸了耸肩,笑得挑衅:“闻二爷在十里洋场混迹这么久,这种人应该见多了吧。”
闻霆的脸冷了下来。
傅文启心头莫名一颤,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回过神来,他又觉得丢脸,在心里暗骂自己居然被吓到了,强行壮起了胆子。
“倒也不必因为我不认识什么傅家的二公子,就如此编排我。”姜柚觉得好笑,笑眯眯地说道:“不就是说了一句傅家二公子比不上闻家二爷吗?没成想戳到你的痛处了。”
她的目光落在傅文启微微发红的脖子上,真诚地建议道:“不过与其花时间在这里编排别人,不如好好去看清自己,不然不自知的东西,照了镜子也没有用的。”
傅文启攥紧了拳头:“你!”
他完全听不得别人说闻霆比他强,这话简直是在戳他的肺管子。
傅道成也看不上下九流,他完全不听姜柚的话,态度上是高人一等的傲慢,先一步呵斥道:“都给我闭嘴,少在这里丢人现眼!全都给我滚出去!”
如今的傅家比不得当年,各方面还得仰仗闻家,莫说是与闻霆这个小辈平起平坐了,今日可是靠着老朋友的关系,好不容易才把他请来,想与他谈一谈茶庄的生意。
这生意上的事情还没谈到呢,这个没出息的逆子就来捣乱!
谁知话音未落,闻霆就站起身来,镜片后的眼神折射出锋利如刀的冷光,冷冰冰地说道:“既然傅先生赶客,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傅道成有些慌了,连忙跟着起身,解释道:“二爷,那可千万别误会,我说的是那逆子和戏子。”
和平威有些吃力地站起来,倒上一杯好茶,好声好气地赔笑道:“对呀,闻霆啊,这些话哪能是跟你说的!坐下喝茶,可别伤了和气。”
“不必。”闻霆抬脚走到姜柚旁边站定,一副给她撑腰的保护姿态,垂着眼睫,居高临下地说道:“既然这里不欢迎我大嫂,自然也不欢迎闻某,我们就先告辞了。”
这句话宛如一声惊雷,包厢里安静了下来。
傅道成脸上的笑僵住了。
什么?什么大嫂?
这姑娘是闻家的大少奶奶?
醉醺醺的傅文启脑子还有些转不过来,下意识地嘟囔道:“……就是那个克死闻钦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傅道成脸都绿了,差点没被这个儿子给气死。
闻霆冰冷漆黑的眼睛隐藏在墙边的阴影里,无声且阴沉地望着傅文启,犹如毒蛇一般,透着一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凌厉。
“傅先生,我看你得好好管教一下家里人了,不然闻某可不介意代劳!”
语气里带着狠厉的戾气,吓得傅文启贴到墙面上,连酒意都醒了几分。
和平威这才反应过来,用手帕擦了擦冷汗,表情有些尴尬,语无伦次道:“这这这……文启啊!你说说你……唉!”
傅文启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看他这样,和平威也来了气,脸涨得通红,甩了甩袖子,说道:“我这老脸真是没法搁了,这生意没谈成就算了,这还……老傅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好心好意给双方牵线做生意,没想到居然闹了这么一出!
张口就造谣,随意编排人家的大少奶奶,还当着人家的面说人是克夫命……
和平威抬脚就想往外走,可走了没两步,就忽然捂住胸口,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呼吸声,让人看着都觉得呼吸困难。
姜柚皱起眉头,来不及多想,眼疾手快地上前去扶他,可他的体重有将近一百八十斤,加上整个人完全站不住,更是不好稳住身形。
猝不及防间,她被这重量带着往后倒去。
闻霆赶紧大步走过来,伸手稳住和平威的肩,手臂还顺势在姜柚的腰上扶了一下。
隔着布料,一触即放,却还是感受到了如新月般弯下去的柔软弧度。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云薇和傅文讳在纽约留学的时候是学医的,连忙围了过来。
只见和平威脸色苍白,脸上和脖子上都是冷汗,口唇指甲发青,沉闷的咳嗽声在喉咙里响起,胸膛在大弧度地起伏,呼气却明显更加困难了。
两人观察了一会儿,还未说话,就听见了姜柚冷静的声音:“是喘病犯了。”
刚才一进门,她就注意到这个人的脸色不太好,眼下一看,发现确实是身患哮喘。
一般引起哮喘发作的原因是劳累过度,呼吸道感染或者接触到了过敏原。
看和平威这个样子,或许是吸入了什么过敏的物质。
傅道成很着急,心里有些不太信任姜柚,焦急地推了推傅文讳,说道:“等一下,我家文讳在美国学了五年的医术,让他来看!”
傅文讳低声道:“爹,这位姑娘……闻少奶奶说得没错,确实是喘病。”
此病是一种气道慢性炎症,却让人束手无策,主要累及气管,支气管,肺等器官,无法根治,只能通过药物来缓解。
如果忽然犯病,而且救治不及时的话,甚至会导致严重缺氧,窒息而死。
已经有些痉挛的和平威挣扎着抬起手,颤抖的指尖指了指西装外套的口袋。
闻霆立刻伸手去摸,摸出了一个小瓷瓶,姜柚转过头,乌黑的眼睛明亮且沉静,沉稳地说道:“得先去痰,后镇咳,再吃药。”
闻霆点了点头。
云薇和傅文讳对视一眼,连忙上前来帮忙,闻霆立刻往旁边让了一些,把空地方让出来。
现在手边没有针灸针,也没有细物,针灸法就用不了了。
姜柚顺着病人的颈部中间向下摸,在与胸骨的结合处有一个凹陷的部分,此穴名为天突穴。
他用拇指勾住胸骨向下按,一按一松可刺激呼吸。
姜柚的动作很娴熟,表情沉稳,哪怕病人嘴角流下的唾液弄脏了她的手,打湿了她的袖子,她也丝毫不介意。
闻霆的目光落在她白净的脸上,看得有些出神,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个来回后,和平威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吐出了一口浓痰涎沫,呼吸立刻就顺畅了许多。
等他缓过来一些,闻霆把药喂进去,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了起来,脸色也不再难看了。
姜柚仔细检查了一下,见和平威确实没事了,这才跟其他人一起把他扶到椅子上坐着休息。
闻霆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叠得整齐的手帕,递到姜柚面前,道:“擦擦手。”
姜柚没接,仰着脸朝他笑了一下:“不用了,还是等会儿去用水洗吧。”
闻霆的手指紧了紧,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和平威只觉得后怕,他从小就有喘病,出门的时候要随身带药,还要带着一个会处理突发情况的下人。
结果今日出门走得急,让那下人回去帮他拿东西,没成想就这么个一来一回的功夫,自己居然犯病了。
和平威拉着姜柚的袖子不放,眼泪都快下来了,一脸感激地说道:“如意姑娘啊,真是多谢你了!要是没有你,今日我怕是要命上黄泉了啊!”
姜柚笑得温和,温声安慰道病人:“和先生,你现在情绪不宜太过激动,冷静一些,而且你不用担心,傅先生和云小姐都是医学生,今日就算我不在,你也会没事的。”
和平威朝大家拱了拱手:“今日多谢诸位了,改日我一定登门道谢!”
和平威离开以后,云薇转头去看姜柚,眼睛亮晶晶的,夸赞道:“如意,你可真厉害!”
她皱着眉头,苦恼地说道:“其实刚才我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虽然学了五年的医术,但我还从来没应对过这种突发情况。”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姜柚笑着安慰道:“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平日多到医馆去治病救人,积累经验就好了。”
得知她在保宁堂当学徒,云薇的表情有些惊讶,问道:“那里离我家的百草堂很近呀,以后我能去找你吗?”
“当然。”姜柚笑吟吟地说道:“我们是朋友嘛。”
云薇笑得更开心了。
闻霆站在旁边,眼神冷淡,傅道成暗中示意傅文启赶紧去道歉,他却支支吾吾地不敢上前。
刚才闻霆看他那一眼,让他觉得下一刻自己就要小命不保,现在哪里还敢往他跟前凑。
察觉到他们的意图,姜柚没有看其他人,只看向云薇和傅文讳,笑着说道:“那以后再见,我们现在先告辞了。”
云薇朝她摆摆手,傅文讳也礼貌地笑了笑。
姜柚和闻霆转身离开了包厢。
临走之前,闻霆不动声色地看了傅文启一眼,眸中神色不明。
傅道成的脸色阴沉得厉害,却还是担心在外让人看了笑话,强压着脾气,对傅文讳说道:“文讳,你在这里陪云小姐,我跟你二哥先回去了。”
傅文讳想说些什么,傅道成摆了摆手:“你找个机会,去跟闻少奶奶好好道个歉,改日……我再带着这个逆子亲自登门致歉。”
傅文讳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待傅文讳把云薇带走以后,傅道成这才拄着手杖往外走,狠狠地剜了傅文启一眼,厉声道:“逆子!还不快跟我回去!”
傅文启本就是个窝里横,加上酒壮怂人胆,忍不住梗着脖子,不客气地嚷嚷道:“爹你说了你都年过半百的人,却还在个黄毛小子面前装孙子,我看着都丢人!你怕他闻霆,我可不怕!要搁以前,他闻家算什么呀?连我们傅家一根手指头都……”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傅道成狠狠一拐杖打在了膝弯处:“你给我闭上嘴!少在这里真是胡说八道!”
在一个小辈面前伏低做小,傅道成本来心里就不痛快,眼下听傅文启这么一说,更是被戳了心窝子。
可这句话又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要是传到了其他人的耳朵里,说不准会造成什么影响。
疼痛反而激起了傅文启的戾气,他起了逆反心理,头脑一热,转身就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喊:“我就不闭嘴!我就不跟你回去!你少管我!”
傅道成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他真是上辈子造孽了,这辈子有这么个没出息也没脑子的儿子!
要知道,闻霆这个人,表面上带着笑,实际上是个睚眦必报的主,更别说今天发生这事儿,他连装都懒得装了,那脸简直冷得没法看。
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傅文启跑得飞快,从拥挤的人群中钻出去,头也不回地窜出了戏园子,许是太累了,心跳快得要跳出喉咙似的。
他只觉得脖子又热又痒,忍不住抬手使劲抓挠了几下。
姜柚和闻霆并肩走在走廊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沉默又宁静。
走廊两边每隔一段距离就点着一盏电灯,灯光落在两人身上,身后拉长的影子纠缠在一起,看起来不分彼此。
姜柚本来想去洗个手,结果闻霆说他已经让长生在他们的包厢里备着热水。
戏台上已经换了一曲《牡丹亭·惊梦》,正唱到【山桃红】的后半段:“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
姜柚在脑海里吹了声口哨,说道:“浓词艳曲啊!”
系统不懂戏曲,只开心的说道:“前辈,你听见了吗?”
002一脸茫然:“听见什么?”
系统羞涩地说道:“宿主吹的口哨呀,吹得真好听。”
002暴躁了:“……你没完了!”
听着这浓词艳曲,闻霆忽然想起了昨夜做的梦。
一般来说,梦的画面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模糊,但那场春意绵延的梦却是例外,现在回想起来,每一个画面都格外清晰。
闻霆一脸深沉。
在商场上,许多人谈生意的时候都喜欢有“三好”作陪,好烟、好酒和漂亮女人。
可他活了二十七年,向来对情欲没有什么兴趣,加上心理和生理上都有些洁癖,最多不过是用手纾解而已。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梦,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做这种梦。
而且对象还是他的寡嫂。
他之前一直拒绝去深思、去承认这个问题。
现在仔细一想,他难道是……见色起意?
闻霆用余光打量着姜柚,之前都没有发现,其实他大嫂长得很漂亮,特别是那双眼睛,是他见过最明亮澄澈的。
眼神总是很沉静,既像明滢的太阳,又像无杂念的风。
被这双眼睛注视着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总是会产生不一样的、前所未有过的、难以形容的感觉。
姜柚想说些什么,转头一看到闻霆,忍不住笑出了声,打趣道:“二少爷,你走路怎么顺拐了?”
闻霆抿紧嘴唇,表情少见地变得有些窘迫,他总不可能告诉她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想法。
可看姜柚笑得开心,他又忍不住满心柔软。
看着闻霆发间发红的耳朵,姜柚很给面子地把笑声憋了回去。
算了算了,给孩子留点面子。
系统:“算了算了,给孩子留条裤衩子吧。”
回到包厢后。
长生已经把热水和毛巾都备好了。姜柚洗手的时候,闻霆看了一眼在一楼喝彩的闻承,在心里给这小子记了一笔。
他离开的时候,明明让这小子照顾好嫂嫂,结果他自个儿倒玩得开心!
看得正开心的闻承搓了搓脖子,狐疑地朝左右看了几眼,怎么回事?怎么感觉脖子凉凉的?
曹书仰已经听长生说了这件事,关心地问道:“如意姐。你没事吧?”
听说傅文启用言语侮辱姜柚,他生气又自责:“如果当时我陪你一起去,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在苏州城内,这傅文启的名声极其不好,从小就被养废了,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混迹烟花柳巷,经常用非常手段强迫那些被他看上的女子。
之前大清朝还没亡的时候,他最是无法无天。现在都要收敛了许多。
“放心吧,我真的没事,而且是我不让你去的,你不用内疚。”姜柚朝曹书仰眨了一下眼睛,神神秘秘地说道:“不过傅文启有没有事,就说不准咯。”
这时,长生走进包厢,附在闻霆耳边说了些什么。
闻霆垂眸看了一眼腕上的表,说道:“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有急事要处理一下,大概半个小时就回来。”
他的神态自若,看不出一点端倪。
姜柚没有多想,用热毛巾擦干净手,点了点头:“好的,你先忙吧。”
等他走后,姜柚立刻站起身。一脸着急地对曹书仰说道:“我肚子有些疼,去趟厕所!”
曹书仰这次可不敢让她一个人去了,被留下来的长生也想跟着,却被姜柚拒绝了。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我一个姑娘家,你们两个大男人跟着我去上厕所……真的太奇怪了,放心吧,真的没事,我很快就回来!”
曹书仰:“……”我好为难。
长生却是个一根筋的,二爷让他保护好大少奶奶,那他说什么都得跟着。
姜柚没办法,便同意了。
长生在厕所玩守着,她还提前给他打了预防针:“我大概……二……不,三十分钟左右才能出来。”
长生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这么长时间,能看出大少奶奶很不舒服了。
刚才上厕所的时候,姜柚就观察过了,一进来,确定没人之后,她没有丝毫犹豫,助跑一段,在墙上借力一蹬,直接就从小窗户翻了出去。
“统子,把傅文启的定位告诉我。”
说着,姜柚利落地从二楼的窗台跳到了对面,黑色的衣裙在夜色中扬起,如同阴影的翅膀在煽动。
“好的宿主!”系统很是激动,立刻把傅文启所在的位置告诉了她。
傅文启从戏园子跑走以后,就习惯性地朝喝花酒的地方去了,那条胡同离戏园子挺近的,从小路穿过去,大概也就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站在站台上的姜柚朝周围扫了一眼,这青砖黛瓦的建筑连成了一片,而且间隔非常小。
她不走寻常路,踩着瓦片,连弯都不用拐,直接走了最短的直线,只花了五分钟,就抵达了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