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她的声音很软,含了哭音:“掌印,我求您了……”
她放下了公主的身段,一字一句地去求他。
阳光霎时间被云所遮住,天色一下子变得极暗,似乎那花也失去了颜色,景沅告诉自己,现在不能哭。
她想,陆行就喜欢听这种话,喜欢看自己卑微的模样,将公主的傲骨生生打碎,将她的尊严一点一点的践踏在脚下,踩成泥。
陆行迈步,转头向身后走去,不留一点情面。
景沅心如死灰,指尖泛了白,想去抓他的衣袖,又缩回来。他真的见死不救吗?
儿时的那些情谊,恐怕都早已烟消云散。他就是这样的人,卑劣、无耻。
景沅咬咬牙,心想母妃教给她的方法,心道:豁出去了!
少女的脚步急促,正想脱了鞋下水,却听见陆行森冷的声音响在她耳畔:
“你要做甚么?”
景沅一怔,还未等她回过神来,陆行已经将她推开,径自一人下了水。
景沅想上前一步,却被他警告:“别下来。”
他游得很快,不消一会儿,那抹红色的影子便游到湖中央,她阿弟也是争气,奄奄一息之间就这样被他带上了岸。
景沅看得惊心动魄,目光一直放在景玦身上,未曾离开,丝毫不看脸色苍白的陆行。好在陆行水性好,带一个人上来无甚问题。
“公主……掌印?”
几个宫婢和太监从远处跑来,皆是气喘吁吁,看见小皇子已经被救上了,众人方才呼出一口气。
掌印和公主怎会在此?掌印居然还救了小皇子?
陆行湿了一身,乌纱帽被随意丢在岸边,长发贴在耳侧,鸦睫微微翕动着,沾了水珠。水顺着头发向下流去,滑过脖颈,流进衣领内。
见几人来了,他冷笑道:“一群废物东西,还愣着干什么?”
众人忙道是,掐人中的、控水的挤压胸口的,忙作一团。众人围在小皇子身边,景沅也不例外。
小太监讨好地上来问:“掌印,小皇子已无碍,要不要更衣?”
陆行睨了一眼在景玦身边团团转的景沅,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
小太监弄不清楚掌印的意思。
他的声音没有温度,寒得彻骨:“走。”
一想到方才她的目光一直放在景玦身上,陆行的眼神霎时间阴翳下来,就像是这阴沉的天一般,不带一点颜色。
看来不消一会儿,就要下雨。
走在回养心殿的路上,小太监看见他阴沉的脸色,毕恭毕敬地问:“掌印,可是有哪里不舒坦,奴才找太医来看看。”
“不必,”陆行淡淡道,“回养心殿罢。”
景玦宫中,忙成众人的一团歇下气来,伺候在宫中,太医垂手立在一旁。
景沅坐在景玦床边,手中端着姜汤,担忧地问:“阿弟,你好些了吗?”
景玦虚弱地点了点头,看见自己的姐姐,泪水一下子就滚了下来,抓紧了她的手。他的手是那样凉,他年纪小,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恐怕得落下病根。
皇帝亦是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焦躁不安。一旁宫婢和太监侍候在一旁,他怒道:“滚、都给朕滚出去!一群没用的东西,人溺在湖里都不知道,还得让陆行去救!”
他心中烦躁,今儿个翻牌子都不想翻了,见了六宫佳丽也失了颜色。
宫婢和太监们忙灰头土脸地退了出去,皇帝又按了按太阳穴,疲倦地喃喃道:“好端端的,玦儿怎么会落水呢?”
景玦一想到这件事情,突然啜泣起来。他哽咽的声音让景沅心里一紧:“父皇,是有人推了儿臣……”
虽然在她的意料之内,景沅还是吃了一惊,皱了皱眉。
皇帝睁大了眼,声音含了怒意:“推了你?谁?”
景玦依旧抓着景沅的手,不肯松开。他泪水溢满眼眶,哑着嗓子摇了摇头:“情况太急,儿臣没有看见,隐约看见是一个宫女。”
皇帝一听这话,破口大骂:“是谁想害我儿?朕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一旁的皇后忙站起来劝慰:“陛下息怒。臣妾以为,此事需慢慢盘查,定能找出凶手。”
皇后倒是尽心尽力。这些年来,皇后膝下无子,便将自己和弟弟视为己出,对二人嘘寒问暖、关心备至。
她细细思忖着,突然想起——
在事发的时候,景沅看见观景台上坐着陆行。
她不知道陆行什么时候上来的,但是那观景台,和宴华殿二层连在一起。
若是他能上观景台,可能一开始就在宴华殿,过了一阵才从宴华殿上来。
楼下的人看楼上看不清楚,但楼上的人看楼下,若是眼尖,能隐约看出是什么人。
也就是说——陆行或许知道一些蛛丝马迹!
景沅正想着,听见外头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踱了进来。
她缓缓抬眸,发现陆行已经进了屋。他一身换好的新蟒袍,带了乌纱帽,脸上又恢复了血色,脸上看不出情绪。他见到几人连礼也不行:“见过皇上。六皇子殿下现在什么情况?”
景沅瞥了他一眼。皇后和皇子公主在这儿,他居然视若未闻,连行礼也不曾。
皇帝见了他脸色才好几分,似乎烦闷的心情也消退了不少,连连招呼:“六皇子已无碍,陆行,坐。”
陆行微微颔首。守在外头的太监闻声忙搬了椅子来,他不讲客气地便坐了下去。
皇后早已习惯了这肆无忌惮的太监,仗着有宠便什么都敢做,只忍气吞声。
皇帝叹了口气:“六皇子的事情,朕要谢一谢你。没了你,玦儿早就溺死在湖中,朕还不知要怎么伤心。”
陆行的指节搁在椅背上,皮笑肉不笑:“陛下不必言谢,是臣的本职罢了。”
景沅见了陆行这嚣张跋扈的模样,只当什么也没听到。
仗着自己受宠便如此无礼,现在有多跋扈以后就会摔得多惨!
几人正说了不痛不痒的几句话,景沅骤然叫了他一声:“掌印。”
在皇帝面前,她没有叫他“陆公公”,也没有叫他“陆行”,还是叫他,“掌印”。
这两个字,有着讨好的意味。
陆行笑了,问:“公主殿下什么事?”
景沅正了正颜色,凝声问:“当时本宫在附近采花,听见声音便赶来,呼叫的时候,看见掌印在观景台上,过了一阵便下来救人。掌印当时在观景台上的时候,可有看见什么?”
她看见陆行眉眼带笑,看她的眼神却含了嘲讽。
似乎在说:咱家当然知道,但是咱家不帮你。
景沅的心一寸寸冷下去,抓紧了自己身上的衣料,心跳如擂鼓。
陆行顿了顿,脸上笑意更深。在景沅看来,似乎在挑衅:“公主殿下,咱家当时在观景台上看书册,没注意,见谅。”
就知道,他不会帮她的。
景沅半晌才微微点了点头,眸中闪过一丝失落。她翕动着唇,半晌才轻轻说:“本宫知道了。”
陆行移回目光,往后靠了靠,瞥了在一旁的皇后一眼,似笑非笑。
皇后生得貌美,自从景沅的母妃去世后,她宠冠六宫。这些年来她视景沅姐弟如己出,藏得够深,也是时候出手了。
可惜选在这个时候,够蠢。
皇后又说了几句嘘寒问暖的话,对景玦关爱备至。见天色不早,皇帝叹了口气,道:“你们都回去罢,朕与阿沅有话要说。”
陆行与皇后退了出去,皇帝与景沅走到偏殿。
景沅已经猜着了是什么事情,只等皇帝发话。
皇帝摸了摸她的头,心情越发沉重:“前几日梵古国说,他打听到你并非七星连珠之日所生,非要你出嫁,朕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今夜他们的意思是要办一场宫宴,邀请京中贵族作证,好定下这门婚事。若是不嫁,他们就要派兵攻打大景。”
“父皇,”景沅神色依然镇定,低声说,“劳请您拖一段时间,儿臣有办法让梵古国退婚。”
皇帝皱了皱眉:“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让梵古国退婚?”
景沅胡编乱造了几句:“梵古国王子对儿臣有情,若能让他放下这段情去注意到别人,那便不是我出嫁。儿臣自有办法,父皇切莫说出去。如今走投无路,只能浅试一番。”
皇帝不是个聪明人,立马信了景沅的鬼话:“若是法子走不通,父皇也不会让你出嫁的。朕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有什么本事攻打我大景!”
景沅在皇帝离开后,又多陪了阿弟一会儿,却有些心不在焉。
离开的时候,景玦抓住了她的衣角,她在他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看见了惧意:“阿姐,我真的好怕。”
他的眼睛很像她,也像她母妃。
景沅摸了摸他的头:“放心,有阿姐在,没有人会害你的。”
景玦脸上布满泪痕,听话地点了点头,挤出一个笑容来,不让姐姐担心。
走出景玦寝殿,她心不在焉地走在回湫沅宫的路上。
陆行站在拐角处,她一走过来,就能看见他颀长的身影。
陆行像上次一样,似乎是在等她一般。但这次不一样,他眉眼带笑,却笑得恶劣。
景沅停住了脚步,看向他深不见底的眸。陆行也这样看着她,眸中笑意越来越深,在笑她,在讥讽她。
她顿了顿,忍住心里的烦闷与难受,还是僵硬地笑了笑:“掌印,此次还是多谢你相助。”
陆行微微颔首,笑容却不怀好意。他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缓声问:“公主殿下想知道是谁推了景玦吗?”
景沅猛然睁大了眼,连连点头,目光含了渴求:“想、想知道!”
他嗤笑一声,恶趣味一般说:“可惜,咱家并不想帮你。”
方才在湖附近她看见陆行走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这回又这样故意吊着她,恐怕是自己哪里惹他不高兴了。
景沅想不明白。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双发红的眼死死盯着陆行。他被她这么盯着也不觉得心里发毛,只笑:“公主殿下这样盯着咱家做甚?别忘了,和亲一事你还得来求咱家。”
景沅在心里把这狗阉人骂了百遍千遍,心里又涌上惧意来。
她很怕他又做什么祸国殃民的事情,很怕他又折辱她,更怕她对自己爱的人下手。
她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但身上的重负让她不得不被他掌控,骂归骂,但不知什么时候,陆行已经成了她的噩梦。
景沅敛了眸,嫣红的唇翕动着,轻轻说:“若是掌印不愿,那便算了罢。”
她有些疲倦,按了按眉心,就连说话也说的得那样无力。鬓边的碎发被风吹起,给人破碎而凌乱的美感。
看见她疲倦而无助的模样,陆行皱了皱眉,笑容很快淡下来。
景沅觉得他似乎也乏了。陆行淡声说了一句:“今夜有宫宴,公主殿下好生应付。告辞。”
景沅有些心急,忙说:“掌印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