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公主慢着

【2】

他深黑的眸中似乎有波涛汹涌,又似有滔天恨意。

景沅一时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抬眸四顾,看见华丽的宫殿里熏香袅袅,屏风上绣着山水图,雕花木床上挂着上好的床幔,被褥上绣着一只白兔。窗外伸进一枝桃花,正是满屋的春意,藏也藏不住。

太熟悉了,这是她的寝宫,湫沅宫。

二人对视片刻,景沅惊惧而疑惑的目光和他的相撞,景沅发现他冷漠的眼神闪过一丝疑色。

屋内一时间变得极为安静,就连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谁都没有说话。

“公主……掌印?”

景沅这才发现,门边还侍候着一个宫婢,见二人似乎魔怔了,匆匆进屋,打破了这骇人的气氛。

景沅瞳仁缩了缩,眼前的宫婢,不是自己前世的贴身大宫女翡翠还是谁?

翡翠对她忠心耿耿,可惜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井中,最后景沅查出,是陆行干的。如今活生生的人就在自己的面前,她一瞬间觉得眼热,泪水就要溢出眼眶。

翡翠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慌张,忙摇了摇她的肩:“公主、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景沅抓紧了翡翠的手,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翡翠,我……”

她一瞬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翡翠的手温热,很真实,不像是在梦中。

她没死吗?没有死在她放的那场大火中吗?

翡翠更加担忧,忙用帕子帮她擦了眼泪,拍了拍她的纤薄的脊背:“公主,您怎么了?眼瞧着这烧就退了,莫不是烧糊涂了?”

景沅似乎想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佯装无事问:“翡翠,我头疼得厉害,很多事情都得慢慢想。今年是多少年啊?”

翡翠越加着急:“公主,今年是安隆四十二年春啊。”

安隆四十二年……正是自己十六岁的时候!

景沅看见一旁桌台上铜镜里的自己。唇红齿白,三千青丝随意披散,桃腮带面,杏眼微敛,要说是天下最漂亮的人儿也不为过。

她是大景唯一的公主、父皇的掌上明珠,金枝玉叶,娇养长大,被称为大景最美的女子。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她回来了。

她居然真的回到了自己十六岁的时候!

她颤颤巍巍地抬眸,看见眼神森冷的陆行,打了个寒噤。

一切都没有发生,这辈子她还可以重新来过。大景在,父皇在,翡翠在,陆行,也还在。

陆行听见“安隆四十二年春”的那一刻,唇角微微勾了勾,似乎在冷笑。他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慢悠悠地问:“公主殿下可是烧糊涂了?连年号也不记得。可要咱家去请太医看看?”

她记得十六岁她发了一次高烧,陆行还赶来去看她,想必是回到了这个时候。

景沅一噎。她总觉得这辈子的他有些许不对劲,有些阴阳怪气,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忙道:“不必,现在已经慢慢想起来了。”

陆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景沅不禁往后缩了缩,咬紧了唇瓣。

气氛又恢复了死寂。

外头骤然传来了太监说话的声音:“桃枝姑娘,公主殿下呢?”

宫婢桃枝道:“公主殿下在宫里还未起,公公,可是有什么事情?”

听声音是父皇身边的大太监福盛,不知道他来所谓何事?

福盛捻着兰花指,声音尖声尖气:“陛下找公主殿下有些事情,让老奴召她过去。陛下说若是公主殿下还未起,那就让她多睡一阵也无妨。”

父皇果然是疼她。景沅眼眶不禁有些酸涩,心里暗道:还好福盛来了,不然还得面对陆行。

陆行听到这句话,缓缓起了身,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既然陛下召殿下过去,那咱家告辞。”

景沅佯装无事地点了点头:“多谢掌印关怀。”

陆行“嗯”了一声,离开了宫殿。

门外的福盛神色有些诧异。听说宫中掌印太监与公主殿下的交情不浅,但他没想过到这种地步……

他不敢说话,只唯唯诺诺地道了一声:“见过掌印。”

陆行瞥了他一眼,没搭话,径直走了。

景沅在另一个宫婢的服侍下穿衣梳妆,收拾完毕便出了门。她露出一双纤纤玉手,手腕上的珠串微微动了动。小巧的绣鞋上绣着花纹,淡粉的裙摆一晃一晃,像是绽开了一朵桃花。

她朝福盛略一点头,跟在了他后面,出了自己的寝宫。

走在朱红的宫墙下,鸟叫声婉转动听。宫中有些殿里栽了桃树,桃瓣随风飘动。春日里的天空蔚蓝,阳光尽数倾洒在屋瓦窗户之上,她霎时间觉得浑身舒畅、筋骨舒坦。

虽然不记得父皇召她何事,但重生的喜悦占据了她的整个情绪。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可以挽救。

福盛恭恭敬敬道:“公主,陛下就在乾清宫里头。”

走上汉白玉台阶,福盛打开了门。暖气扑面而来,华丽的殿内熏香袅袅,皇帝坐在龙椅上,依旧是慈爱的模样,笑眯眯地招呼她:“阿沅,过来。”

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景沅奔了过去,紧紧抱住他,眼眶一热,泪水不自主地滚滚而落。父皇回来了,他的父亲回来了。

她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娇气的公主:“父皇……”

皇帝显然有些惊慌失措,动作轻柔地摸着她的头:“怎么了,朕的阿沅怎么了?”

她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哽咽着说:“父皇,我不嫁人,我只想留在您和母后身边。”

听见“不嫁人”三个字,皇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喉头一哽,忙哄道:“我们阿沅不嫁人。”

他思忖片刻,还是叹了一口气:“阿沅,父皇要和你说一件事。”

父皇为什么有些支支吾吾,景沅想起来了。

十六岁那年,大景与敌国,也就是梵古国打了一仗。

大景战败,梵古国君主故意羞辱大景,想让大景最尊贵的长公主嫁与梵古国王子。

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皇帝也不愿景沅出嫁,一时间形势混乱无比。

后来梵古国使团前来大景“拜访”,点名道姓要公主参加宫宴。被点名的景沅不得不去,而梵古国王子在宫宴上他对姿容出众的景沅一见倾心,更加笃定了要娶景沅的想法。

最后皇帝自然不愿,最后在僵持之下,景沅没有远嫁和亲。

梵古国君主因此发怒,后来养精蓄锐,联合农民起义,趁热打铁进攻大景。此时的大景已经摇摇欲坠,皇帝已死,宦官乱政,不到三个月就被打穿了。

景沅虽然深闺十几年,但她知道,若是自己十六岁这年和亲远嫁,或许会在遥远的梵古国讨好凉王、凄惨一生,但是能换得大景数十年的和平安乐。

景沅想到这里,眼圈泛红。

想必她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皇帝实在是不忍心看见女儿这副模样,急出了一身冷汗,连连安慰道:“阿沅,没什么事情的。只不过今夜有宫宴,梵古国的使团也会来,你也不必紧张,有什么事情父皇都为你担着。”

景沅越听眼泪越止不住地流,一想起前世的事情便越哭越难过,父皇的声音似乎也远去了,她什么也听不清楚。

她只能选择找第三条路,便是自己想办法退婚。

景沅用手揩了揩眼泪,大脑一片空白,头也昏得紧,含含糊糊地回答:“我不嫁人……我不嫁人。”

她心里难受得紧,虽然重来了一遭,但大景就搭在自己的身上了。

她不知道在殿里哭了多久,似乎要把前世受的委屈都哭完一般。皇帝也束手无策,明明已经说好了不让她嫁人,她为何还哭得这样厉害?

皇帝轻叹一口气,心里如揪着一般疼:“父皇不让你嫁人,也不会让梵古国使团为难你,不哭了。”

陆行正走在去乾清宫的路上,远远就能听见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禁“啧”了一声,皱了皱眉。

这哭声让他的心揪了起来,听声音,貌似是景沅的。

他走近乾清宫,一双镶着金边的朝靴停下,负手在门前滞留了许久。一旁的小太监见是掌印来了,忙上前讨好地问:“掌印,可要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陆行淡淡抬眼:“不必。公主还在里头呢,咱家进去不大好,就在外头守着罢。”

陆行饶有兴趣地抱臂听了听,听见她哭的大抵都是“我不嫁”之类的话。

一阵暖风吹过,自己火红的衣袍也被微微吹起。他微微眯了眯眼,仰头一看,便是湛蓝的天,宫墙之上,掠了几只飞鸟。

他心想,真有意思。

重生已经够有意思了,自己重来了这一遭,居然就发现景沅有些不对劲,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冷笑一声,眼神阴鸷,眸中一丝狠戾闪过。

走出乾清宫,春风拂面。走在朱红宫墙之下,拐角处攀了几朵花。她泪痕犹在,眼圈泛红,方才皇帝怎么安慰她都安慰不住。

现在她要做的,是让自己不去和亲,自己也已经隐隐有了眉目。

景沅她缓缓抬步地往自己的寝宫湫沅宫走去,有些心不在焉。

“公主。”

有人骤然叫住了她,一听到这熟悉的男声,景沅心里一跳,惊慌失措地抬起眸。

她对上了陆行阴鸷的目光。他看她的眼神,像是一头狼在慢条斯理地打量猎物,让她心里一寒,浑身不舒坦。

她猛然往后退了一步,想起前世那些荒唐而让人不痛快的事情,顿时心里一紧,咬紧了唇。

她鼓起勇气,平静地问了一句:“掌印何事?”

陆行笑了,景沅觉得莫名其妙。

他缓缓上前来,朝靴踏过昨夜下雨后的积水,却没有湿了他的曳撒裙摆,景沅没有后退,也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心里还是凭生起怯意。

他离她极近,景沅勉强能看见他的下颔。仰头往上看是一张玉雕般的脸,他微微眯起眼,笑意又尽数淡去。

她扬起下巴,鼓足了底气道:“掌印若无事,还请让开,我要回宫了。”

陆行蹙了蹙眉。

说罢,景沅就绕过陆行往湫沅宫走,双腿却有些发颤,步伐也不知怎的沉重得很。

“公主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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