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已近花甲之年,一脸灰白大胡子,眼睛却和詹姆斯很像,是清澈的蓝色,和孩童天真纯净的眼睛一样。
一见面,顾非寒略显急迫地握上了杰森的手,掌心与掌心压得很实很紧。
杰森从容笑笑,温和地拍了拍顾非寒的手,继而请苏小漓进了办公室。
顾非寒的目光,直直地望着苏小漓的背影。
他缓缓坐在沙发上,双肘支膝,伸出双手按住了面孔。
心里像压了一块石盘,沉沉甸甸又坑坑洼洼,伴着石盘碾过去的纠痛。
一个半小时后,顾非寒终于等来了开门声。
杰森走了出来,示意顾非寒和他去另一个房间面谈。
刚刚坐定,顾非寒就问道:“小漓她怎么样?”
“寒,讲真的,漓的情况确实是我从未见过的。”
顾非寒心脏猛地缩紧。
杰森是他了解的米国最好的心理医生,擅长催眠疗法,如果连他都说小漓的情况没见过……
“杰森,很严重吗?”他急急问道,眸色中压着风雪。
杰森摇摇头,暗示自己的意思不是顾非寒想得那么糟糕。
“寒,不是你想的那样。漓的心理年龄和洞察力远比实际年龄成熟。”
“面对精神上的痛苦,漓在很努力去改善,她面对大脑的虚构与现实的界限,她的自控力也超出常人。”
这些评价顾非寒认同。
从第一天认识小漓,他就能明显感觉到,至于自控——无论工作还是学习,白天的小漓大约同平常没有太大分别。
性格嗜好对家人的关怀完全没有变。
她那些微妙的变化,只有最接近她的人才能感觉到。
“我的意思是她的精神世界非常迷人,简直是个奇迹,并不像是单纯的应激反应,还有些别的。”
“该怎么形容呢。反而倒像是……她仿佛带着另一个更美好、也更复杂的世界里的东西……这太奇怪了。”
杰森斟词酌句,尽量明确表达。
哪怕刚才的诊疗只是窥见了一个小小缝隙,也足够让人震惊。
他语气中带着惊叹和不可置信。
这话虽然玄了一点儿,也并非听不懂。
顾非寒愣了一下神,他不知怎么形容才好,杰森讲得这种感觉,在某些瞬间他也有过。
“寒,漓这个个案我希望能继续做下去,每周三到四次,我想我在华国的‘医学交流’时间需要延长一段时间。”
“这个没问题,交给我来办。可是……她有变好的可能性吗?”顾非寒追问道。
这样夜夜噩梦,小漓会垮掉的。
杰森很肯定地回答:“当然有,因为漓也在主动寻找解脱,她的情况也完全没到无法回转的地步。”
这话一出,顾非寒到底是松了一口气,眉间的阴郁稍稍淡了些。
心底像是被点亮了一盏灯。
“那要多久,原来的她才能再回来?”他心口发憷,忐忑着问了一句。
杰森被问住了,“这个……我也不清楚,也要看漓能有多大的勇气,打开她自己。”
顾非寒走出杰森的办公室,来到楼梯间,默默点上了一根烟。
四周静谧,打火机燃起一簇橙红色火焰,能听见火星吞噬烟丝的轻响,烟雾缭绕的后边,是一双忧心忡忡的眼睛。
苏小漓独自在空荡荡的洗手间里洗脸,一片苍白,掩不住的疲惫,眼眸里泛着红红的血丝。
冷水带着强大的水压冲了出来,她掬起一捧泼在脸上。
刚才催眠诊疗时,她的眼睛哭肿了。
洗手水池上方的镜子带着星星点点的斑驳,将人照得朦朦胧胧。
这位杰森医生有很强的能量和很灵活的诊疗技巧,就在刚刚的诊疗中由于太过投入,险些讲出上辈子的事儿,还好她及时醒了过来。
那是心里最紧最深的一根弦。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年多的她,已经习惯了在心底最深处上锁,无人可以触及到“程序初始化”前的那个自己。
这还是她第一次觉得没有锁好那扇门。
窗外投影进来一丝夕阳的游光,照不进被层层阻碍的心里。
她无力地长叹一口气。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没。
苏小漓的眼尾终于只剩下微红。
两人在外边吃完了晚饭,回到家,顾非寒给苏小漓倒了一杯有助于睡眠的红酒。
刚刚接触空气的红酒还带着酸涩的口感,苏小漓一口干了半杯,定了定神。
只是半杯,她已有些上头,却又喝了一大口。
一口浓酒,可以增加忍耐力,再喝一口,世界会柔软一些,至少入睡前的一小段时光不再那么可怕。
顾非寒想起杰森的建议,坐过去揽住了她的腰,“害怕噩梦的话,以后晚上我陪你。”
苏小漓垂下眸子,默默点了点头,靠在他身上。
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她极其贪恋顾非寒的温暖。
躺在床上,顾非寒一下下地轻拍着她,像很久很久以前,苏小漓对他做得那样。
“以后我都会在你身边,如果害怕就抱紧我。”顾非寒轻声说道。
苏小漓嗅着男人的木质香气,整个人缩起来,手攥紧他的衣角,将头又往他怀里扎了扎。
醉意与困倦一层层浮上来,脑子越发混沌。
顾非寒低垂着头,看着怀里的女孩。
她像是又被曾经的黑暗带到了孤独的边缘,模糊得像要从自己怀里游离而去。
他没有打扰她,依旧轻拍着她,直到苏小漓迷迷糊糊地入睡。
这一夜,顾非寒终于了解到苏小漓的噩梦有多深了。
他半夜醒来时,胳膊上的睡衣已经她的泪水浸湿。
而苏小漓依旧在梦境中不停地抽泣流泪着,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梦中的她像一叶扁舟,一次次被狂风巨浪掀翻又撕碎。
顾非寒莫名一阵惶恐。
眼看哭声根本止不住,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苏小漓从噩梦中唤醒。
苏小漓花了半个多钟头,终于平复了心情。
“吓到你了。”她用毛巾捂着脸,声音闷闷的。
顾非寒不敢乱说话了,只紧紧地拥着她,“没有,别怕,我会陪着你。”
缓了须臾,一只手揉了揉的脑袋,然后轻抚苏小漓的后背,不露一丝情绪地哄她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