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深居张府,外面的情况他一清二楚,陆涛所面对的困难,他也一清二楚。
这不是警告,一旦他出手就必须站在陆阀这一边铲除朱阀。
数百年如同一家的吴中四阀要决裂互相残杀,这是张正河自当上阀主以来最艰难的抉择。
这并不是他一家人的事,而是牵扯个整个庞大的门阀。
而且,祖父张至与朱家老祖宗朱奉公是至交好友。
书房外站着一个身穿戎装的将军,正是常州折冲府军折冲都尉张世义,张世义是张阀的人。
常州折冲府军也以某种名义被启用,此刻就驻扎离苏州城十里外的荒郊,随时听从张世义的调度。
或者说听从张阀阀主张正河的调度。
何为门阀,便是由无数门户组成的同姓门户体系,而非独家独户。
许久终于出现一人来到书房门口:“老爷。”
张正河立即问道:“顾家虎卫行动了吗?”原来张正河是在等顾玄出手。
来人应道:“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张正阳道:“继续监视,一有行动马上来向我禀报。”
“是!”
“慢着!如东园校场一旦有如何异常,都需要马上赶回来向我禀报。”
又是漫长的一个时辰过去,却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这真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啊,张正河想让这夜过得慢一点,又想这夜早点过去,内心就不会如此纠结。
走廊里传来轻灵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口却是小妹子张意真。
张正河苦笑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张意真扫了站在门侧的张世义一眼,走进书房内,说道:“凌霄说你书房的灯一直亮着,让我来看看。”
张正河淡淡道:“没什么事?”
张意真坐下问道:“为什么不找凌霄商量?”
张正河应道:“这种事情没人可以商量。”
张意真再问:“我呢?”
“你就别掺和了,兹事体大绝非你能想象。”
张意真轻轻一笑:“看来你在等什么事,既然如此不如坐下来喝一杯。”
张正河一讶。
张意真举起拎在手中的小酒罐,笑道:“惠泉黄酒。”
张正河笑着点了下头。
张正河饮了一杯之后,赞道:“好酒!”
张意真问道:“二哥,还记得我们和大哥三人一起陪爷爷喝酒的那个晚上吗?”
“记得,我最先醉倒,接着是大哥,从未饮过酒的你,却陪爷爷喝到最后。”
张正河当然记得,不久之后祖父张至就离开人世,那是他们兄妹三人最后一次陪在爷爷身边,嘴上问道:“意真,你还一如既往的喜欢喝酒吗?”
张意真笑了笑:“从回到苏州我就没有再沾过一滴酒,今天晚上是头一回。”
张正河一讶,只听妹子轻轻笑语:“找不到可以喝的人。”
张正河道:“你的酒量不错,不过还没有到天下无敌的地步。”
张意真给张正河倒了一杯,嘴上说道:“不!志同道合者,一起共饮方有滋有味。”
当日在无锡与初月谢傅师徒两人共饮的情景犹在眼前。
共勉声语犹在耳边响起——黎庶涂炭,这一碗为瘟疫早日驱除,还百姓安康,共勉之。
志同、道合、知己,那样的酒饮起来才有滋有味。
几杯水酒下肚之后,张意真见兄长眉头依然不展,问道:“二哥,数度举杯,依然一脸愁色,所牵挂的是家国之思,还是个人利益得失?”
张正河看向张意真,知道妹子这话意有所指,准备与自己谈正事,开口说道:“既然家国之思,也是个人利益得失。”
张意真一笑:“非也,既牵挂的是家国之思,就不会计较个人的失,你终究还是计较个人利益得失。”
张正河凛容道:“我对个人生死根本毫不在意,这事牵扯的是整个张阀,数百年传承开枝散叶,繁荣昌盛的张阀,不能因为我个人武断个毁于一旦。”
张意真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有点放肆,似酒意上头。
张正河冷道:“你笑什么?”
张意真笑道:“我笑你眼见太浅,格局太小。”
张正河不悦道:“你别目无尊长,大放厥词,就算你不把我这个张阀阀主放在眼里,我也是你同胞二哥。”
张意真问:“家与国相比,谁大谁小,志与道相比,孰轻孰重?”
张正河不答,只听张意真继续道:“你是张阀阀主,代表的就是整个张阀,而我们均是张家子弟儿女,整个张阀所有人的生死福祸均是个人利益得失。”
张正河一讶,顿时有点醐醍灌顶的感觉。
张意真道:“或许我可以跟你讲个历史典故。”
“崔杼弑君,恐弑君之名传世,于是将记载史记的太史伯叫来,让太史伯在史事上记载昏君是患病而亡,太史伯却秉笔直书,写下崔杼杀其君。崔杼大怒挥剑杀了太史伯。”
“史官是世袭的,又将二弟太史仲叫来,威胁太史仲按他说的去做,不如就跟太史伯一样命运,太史仲冷静的摊开竹简,同样写下崔杼杀其君。”
“杀了两兄弟之后,又将三弟太史叔叫来,太史叔平静说:秉笔直书是史家的天职,与其失职还不如去死。写下崔杼杀其君之后,挥剑自尽。”
“二哥,你听完这个典故之后,作何感想。”
张正河一言不发,张意真凛容朗道:“作为张家儿女,作为张阀的一份子,我们个人的生死荣辱何足道哉,二哥,你枉费爷爷对你的一番悉心教导,让他忠义名士美誉荡然无存。”
张正河心中震撼,久久无语,好一会儿才轻轻道:“那夜,后面你和爷爷聊了什么?”
“聊你和大哥。”
张正河一讶:“就聊这个?”
“是,爷爷说大哥至情至性难成大事,你又过于优柔寡断,心地仁善。”
张正河露出苦笑,他的做事深思熟虑,有的时候想多了,反而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当某一个优点太过了,同样会成缺点。
“爷爷跟我说:意真,你最像我,只可惜你是女儿身,人非圣贤,当你二位兄长犯糊涂的时候,你可要敲一敲他们。”
张正河自嘲道:“你现在就是在敲我?”
“是!我在敲打你。”
“妹子,斟满。”
张正河豪饮一杯之后,沉声问道:“妹子,我想问你,如果爷爷面对今日情况,他会怎么做?”
“杀!就算对面朱奉公!”
“好!”
张正河说出这句话,只感觉胸臆阴霾尽照。
“张世义,你现在就率领常州折冲府军拿到那批粮谷,送到陆涛手中。”
“阀主,如果朱少直不肯,如何处置。”
“杀!”
……
天色已经蒙蒙亮。
顾府这边,谢傅、陆涛、顾玄三人饮了一夜酒,也等了一夜。
三人也似有几分醉意,顾玄笑道:“谢傅,还能再喝吗?”
谢傅谦逊:“陪三爷尽兴就是。”
顾玄哈哈笑道:“当日你在吟春水榭没有把我干倒,难道要在酒桌上把我干倒不成?”
陆涛望向外面天际一丝鱼白,迷醉的双眸立即变得清明。
顾玄站了起来:“天亮了,张正河一向畏首畏尾,不会出手的,还是我来吧。”
顾玄此刻直呼其名,也表现出他对张正河的轻蔑。
陆涛将顾玄拉坐下来,“叔度,要是人人像你,岂不天下大乱。仲继在这件事上是有点优柔寡断,但在很多事情上少不了他的深思熟虑。”
带着几分醉意的谢傅哈哈笑道:“既要有猛将,也要有综厘能臣。”
陆涛笑着看向谢傅,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少不了叔度,也少不了仲继。
“叔度,再等一等吧,我今天让粮铺推迟一个时辰开售。”
顾玄叹气道:“你还是不死心。”
……
清晨。
运送粮谷的车队,本来就疲顿不堪的人员都沉浸在熟睡之中。
身边几个负责看守的士兵也同样熟睡中,苏州折冲府军在不远处的地方安营扎寨,人员数百之多。
看着一支车队根本无需这么多的士兵,苏州折冲府军如此兴师动众,看来似在防备什么人。
忽听马蹄声响遥遥传来,很多人都从睡梦中惊醒。
朝声音传来处望去,只见一里外的管道上卷起滚滚烟尘,马蹄之声也由远及近,踏踏如雷。
似千军万马,又如狂风席卷。
运送车队的人员都是普通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变色,拿捏不定来的是什么人。
看护车队的几个士兵立即高声示警:“来敌!来敌!”
账内的朱少直不敢深睡,立即走到账外,动员士兵穿上戎装,带上兵器迎敌。
当苏州折冲府军的士兵穿上衣服带上兵器赶到的时候,张世义已经带领人马停下而峙。
车队人员看见来者军队衣装制饰,松了口气,不是强盗就好,却不知道这支军队从哪里冒出来的。
朱少直冷容睨向张世义,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常州折冲都尉张世义!”
“哦,原来是豹骑卫常州折冲府。”朱少直却是直接喊出对方隶属军号。
大观国十道,共有十六卫,除了东宫六卫率不统折冲府外,其余十卫各领折冲府二十到三十不等。
这十卫分别是骁骑、熊渠、豹骑、羽林、射声、次飞,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
为防止结党割据,各卫所率折冲府不集中在一州。
所以同驻江南东道的苏州折冲府却隶属射声卫。
朱少直问道:“苏州乃我苏州折冲府军驻地,张将军率军越界意欲何为?”
“张某奉命而来。”
“何人命令?”
“观察使张与之张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