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一巴掌落下,那桌子被敲得山响。
苏靖几乎红了眼。
他这一辈子见过无数生死,唯有这个女儿放心不下。
李君言要走这条路,说不得何时便死,他如何能安心将苏轻歌交付给后者?
“国公……”
见他这模样,李君言不由叹了口气。
苏靖老了。
此时看着好似风中残烛一般。
也是,从沙场上出来的人,早就被风沙坏了身子,谁人能长寿?
话音落下,四周寂静。
片刻,苏靖这才平复下情绪。
“罢了,罢了。”
摆手说着:“我不管你,你决心了,便去做,只是走之前,总该见一见轻歌。”
“去吧。”
说出这话之时,苏靖好似一瞬又苍老了数十岁般,整个人有些颓唐。
李君言只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行礼之后,转身离开书房。
只是刚出门外,便看见一道倩影正在外头等着。
如今仍是晚春时候,夜间微凉。
苏轻歌只是一袭单薄衣物站在庭院正中,冻的小脸都有些发白。
李君言见状一惊,赶忙脱下大衣披在前者肩上,捏着她发凉的手,低声道:“如何在这里等着?”
苏轻歌闻言苦笑道:“听闻父亲找你,担心会出什么事情,于是来等着。”
几日不见的功夫,苏轻歌好似清瘦了些。
看得李君
言有些心疼。
便搀扶着她回到屋中。
刚一落脚关门,苏轻歌便问道:“爹与你说了什么,都不必在意。”
“国公左右不过为你好罢了。”
“我自然晓得,但他的话,未必是你要做的事。”
苏轻歌莞尔一笑,窗外月影似乎都摇晃了些。
李君言一愣,摇了摇头:“你都知道了?”
“知父莫若女,我怎么会不知道?”
苏轻歌此时说不纠结,也是有些假了。
但她很清楚一件事,李君言下定决心的事情,谁都改不得。
既然如此,干脆便不要改了。
谁让自己当初答应了这人?
看着苏轻歌这般通晓人意,李君言不免愧疚。
“国公说的不错,恶斗在所难免,我未必能全身而退。左右不过耽误你。”
“玄懿。”
苏轻歌并不反驳这句话,只是轻声说道,抬起眼直视李君言的瞳孔。
“我虽然只是深闺人,但怎么说也是国公之女,手无缚鸡之力,却并非身无血气。”
“当日答应为你夫人,自然没有回头之言,唯有一句,你大可随心而去便是,若你安然回来,你我大婚。”
“若你回不得,我自当安养父母,替你照顾曦桐。天年之后,披素缟,以我的方式,为你寻回此仇罢了。”
苏轻歌说得极认真。
一双本就如水般的眸子,在
夜幕之下亮堂不已,倒映春光。
倒是让李君言一瞬有种错觉。
好似在自己眼前的,并非以往那位大家闺秀,而是金戈铁马的悍勇之将。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晓得了。”
李君言深吸一口气,在苏轻歌脑袋上揉了揉,随后转身便要离开此处。
“安心在家等我消息,明日宴会,我便昭告天下,来日大婚。”
说着,拉开门,而后便听到苏轻歌的声音响起。
“若是有时间,领着许将军来家中坐坐。”
闻言,李君言不由一愣。
回过头,看见苏轻歌苦笑道。
“无论是父亲他们,还是许将军,总要有个交代。”
“我晓得了。”
李君言不再耽搁,走出闺房。
另一头。
城北山中。
几人兜兜转转,已经远去皇城三十里。
三名骑军回身看时,天色将白。
谢柒蕴与谢安同乘在马车之中,在三人引路下,一路往北而去。
南方的常镇是去不得了。
如今最安全的地方,反倒是北地的建州。
那里靠近北境边疆,有许云锦的虎威军驻守。
以许云锦和李君言的关系,如何都会关照一下父女二人,大军之下,想来也不会有人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手。
只是一路颠簸,谢柒蕴有些头晕目眩。
另一头谢安更是如此。
常年牢狱,又加上年老体衰,此处与建州还有三百里,他如何支撑得住?
谢柒蕴见状,便与驾着马车的兵甲说道:“大人,家父体弱,一路奔波只怕是承受不得,不如今夜且在此处休息,明日再行上路?”
那兵甲本就是许云锦安排照顾二人,此时听了这话,当即也并未反对。
停下之后,一人护守在马车周边,剩下两人,一人去寻柴火,一人则在四周寻些野味山果之类。
片刻篝火搭起,父女二人坐在火堆边上。
谢安摩挲着女儿的手掌,低声道:“蕴儿,当初是父亲对不住你们。”
“可怜你这般年岁,不过好了,如今李大人会替我等翻案,你日后便不必再遭受这般苦楚了。”
若是在之前,谢柒蕴大概会安慰两句,说什么并非父亲的罪过之类的空话。
但这一次,她只是回过头看了眼谢安,忽然问道。
“爹,你说这些事情能过去吗?”
“若是想的话,定然过去,再重头开始罢了。”
“重头开始?”
谢柒蕴笑了:“说得倒是轻松。”
随即站起身,将外头的披肩扯下来,露出里头的亵衣。
“蕴儿?你这是……”
谢安刚一愣,正要阻止,却忽然愣在原地。
原因无他。
只是看见了谢柒蕴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
青一道,紫一
道,甚至还有不少烧伤印烫的痕迹。
谢安瞳孔震颤。
伸手想要触摸,却被谢柒蕴躲开。
后者看向自家父亲:“爹,看看这些东西,你可还能大义凛然说什么从头再来?”
谢柒蕴伸手摩挲过身上伤疤。
这只是一小部分。
即便是李君言,也低估了她在教坊司接受的东西。
畜生?
畜生至少可以有顿饱饭,不至于遭受此等苦楚。
谢柒蕴甚至清晰记得,身上哪一道烙印是哪位公子哥酒后只为玩乐留下。
又是因为触怒了谁,在耻骨上被活生生剜了一块肉。
哪位大人与美人打赌,又在那不可为外人道之地,印烫了那人家徽。
怀了身,用汤药抹去,看着那未成形的孩子血肉模糊,不等哀悼,又回到屋中,叉开腿,等着下一人光临。
这些谢安都不晓得。
一桩桩一件件,如何过得去?
重头开始?
好听的废话罢了。
不再是人的人,如何有重头的说法?
谢柒蕴此时面容再不复先前迷茫温婉,手中忽然闪烁出一把匕首。
猝不及防之间,捅穿谢安心口。
感受着滚烫血水溅在脸上,谢柒蕴并未惊慌,反倒满脸笑意,灵动舌尖探出,舔舐。
张开被鲜血染成大红的唇,妖媚感扑面而来,似是狐狸一般。
“爹,你本就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