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芫和秦秩分开后没有急着回家,她去了一条巷子,七拐八拐,走到一户人家,往人家家里扔了个信封,学了几声布谷鸟叫声,听到院里有动静,她才出巷子。
院里的人捡起信,信封里是一张纸,还有两张大团结。
瘦瘦高高的汉子展开信,待看见信的内容,面色一变,最后目光落在那个唯一的名字上,站在原地沉思一会儿,才烧了信出门。
孟芫回到孟家,迎接她的是劈头盖脸一顿说教。
孟家客厅只有孟母赵芬一人,其余人不知在不在,屋门紧紧闭着,那碗砸在地上的粥和碎片都被收拾干净,孟芫不知道是谁收拾的。
孟叶还是孟母。
她也没问,或说,没来得及张嘴。
“你怎么回事?” 赵芬黑沉着张脸,见孟芫进门,横了她一眼,“刘金说你什么都不会做,还骂他不是人。”
“我是说了。” 孟芫承认。
她语气不急不缓,赵芬听在耳里,不大爽快。
她接孟芫回来是替她找门好亲事,她不说声谢也算了,一副满不在意的态度,谁欠了她似的。
“我说让你相亲,不是让你结仇。”
刘金家条件也不差,要不是她将孟芫夸得天花乱坠,人都不一定愿意相看。
“哦。” 结不结的,反正成仇了。
“明天你再去一趟,给人道个歉,好好哄着点。” 赵芬叹了口气,给她出主意。
她还盼给孟成换份轻松的活,再不济还有彩礼,总不能两头落不下。
“我不去。” 孟芫拒绝。
她去哄他?
她要不是武力值不够,她大晚上不睡觉,都要套他麻袋,让他尝尝拳头砸自个儿身上的感觉。
她去哄。
拿拳头吗?
“我听说刘金打女人。” 她仿若随口一提,余光却在观察赵芬的神情。
赵芬有一瞬不自在,很快掩过去,“你从哪听的?”
孟芫捕捉到她神色不对劲,“所以是真的?”
“哪有啥真不真假不假。” 赵芬不以为然摆摆手。
“如果他打我呢?”
孟芫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她想听一个回答,一个或许不在乎的回答。
“谁家日子不是这样过的,他打你,你好好哄着就成,多哄哄,他就舍不得了。”
孟芫生生被她的话气笑。
他打她,她还要上赶哄他?
他算老几?
“谁愿意哄着,谁去。” 她真是疯了,才会明知故问。
明知道他们不会将她或原主放眼里,还和原主一样,痴心妄想根本没有的亲情。
“你不去谁要你?”赵芬脱口而出。
“我有自己的家,用不着谁要。” 孟芫语气冷了下来。
她有家,也没死赖在他们孟家,别一副为她好的恶心模样。
她也没打算隐瞒秦秩的存在,直接开口,“我有对象。”
赵芬想都没想,问也不问,“乡下的泥腿子,你想都别想。”
乡下人哪有出得起彩礼,换得了工作的。
“乡下人怎么了?没吃你一粒米,没喝你一口水。伟人都说农村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怎么扎根农村的人到你嘴里便成了泥腿子?”
孟芫懒得看她怒目横眉,“谁走路上泥点子溅不上裤腿。”
何必高人一等。
赵芬气急,宛如一个吹起的气球,满肚子气,“你要不分,我就……”
“他是军人。”孟芫打断她的狠话。
气鼓鼓的气球被人松了手,满肚子的气都泄了,“军人?”
赵芬不大信,“多大的官?”
秦秩和她说过,但孟芫不想说,“小兵。”
“那你能随军吗?” 赵芬又问。
孟芫给她准信,“他说能。”
她又问了几句,孟芫挑能说的说了,不好说的也挑挑拣拣,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
赵芬顺带问了一句早上她打孟叶的事,孟芫神色淡淡,她便轻描淡写翻了过去。
小姑娘家家受点委屈也没什么,几句口角,不伤姐妹和气就好。
自打知道她对象是军人,孟芫在赵芬心中,从搅黄相亲,打妹妹的恶人,成了不能伤和气的亲人。
孟芫看得分明。
这一家子,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
她眉眼不显,左耳朵听赵芬所谓过来人的经验,大脑自动将这些经验处理为垃圾,从右耳朵扔了出去。
“你嫁过去随军也好,虽然说有两个娃,但那都是他姐的,你嫁过去早早怀上,有个孩子就绑一起了。”
“他们军人有纪律,军婚不好离,只要你不犯错,一辈子好吃好喝,再也不用受苦。”
“谁能有你命好。”
“嫁过去就收收心,不要老想往娘家跑,家里的活勤快点,任劳任怨吃不了亏。”
“有摩擦就忍一忍,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
“军人工资补贴高,吃喝总不愁。”
赵芬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见孟芫倒杯水,心里不喜,状似不经意地问,“他说彩礼的事了吗?”
“说了。”孟芫只这么一句话。
“他说咋办了吗?”赵芬眼含期待,希望孟芫能说出一个她满意的数字。
孟芫似笑非笑,“家里开销大,我说让他留着。”
“你这娃娃……” 算盘落空,怒气一个劲往脑门走,赵芬差些一口气没上来。
咋还能留着,谁家嫁女彩礼给男方留着。
你干脆说你白给算了。
“不是您教我?要多想自个小家?”
孟芫说的是她那句,‘收收心,不要想回娘家的话。’
“这话说的,娘家不是你依靠?”赵芬面色悻悻然,早知道先问彩礼钱,也不至于面上不好受。
前一句‘别老想回娘家’,后一句‘娘家是你的依靠’。
孟芫笑笑,不等她继续开口问,一脸无辜问,“娘说起彩礼,我差些忘了,家里会给嫁妆吗?”
没有彩礼,还想要嫁妆,咋不要命嘞。
“家里哪有钱给你置办嫁妆。”
她嘴角耷拉,抬手抹了抹眼角,“你弟弟还是个临时工,你妹妹也要找份工作,不找工作到年纪就得下乡,现在一个临时工都要钱,我和你爸还愁嘞。”
她一脸愁色,说话的时候拿眼睛悄悄瞅孟芫,指望她接话,她再将话题转过去,哭哭穷,看能不能要点彩礼。
可惜孟芫是个冷心肠的,没接她哭穷的话,“下乡也是响应号召,一人下乡全家光荣。”
赵芬哭穷的话一噎,“乡下那么苦,咋住得下去。”
她说这话时全然没想起来,眼前的赵芫七岁到乡下,住了整整十二年。
“那也没办法。” 孟芫不过心地叹了声。
没听到想听的话,赵芬也没多嘱咐几句的心思,干巴巴留了句,“早点睡。”
便打算往屋里走,边走边抱怨,“真不知道你爷奶怎么教的。”
一句话如同点燃了炮仗,孟芫面色一冷,声音冷若冰霜,“和我爷奶有什么关系?”
她直直盯着赵芬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她,“背后议论公婆,结婚多年没带孩子回家瞧过一面,这是您母亲教您的?”
赵芬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冲她喊,“你怎么说话呢?”
“顺您的话说。”
原来您也会因为外人对家人不敬而生气啊。
那何必看不上这个,瞧不起那个。
赵芬气急,伸出手指她,语气像是在面对什么仇敌,“滚,滚出我家。”
孟芫从阳台提上包袱出去,她的东西每天都会整整齐齐收好,倒是方便她直接走人。
她一走,略显拥挤的阳台再次空旷,一如既往,没有任何痕迹。
门关上的刹那,她听见孟建安的声音,他问,“你们在吵什么?”
原来都在啊。
她笑了声,不再管屋里的动静。
没瞧见孟芫,孟建安问赵芬,“孟芫呢?”
赵芬坐在客厅,怔怔道:“出去了。”
她不是故意把孟芫赶出去的,她也想对她好,可是那个孩子看她的眼神太陌生了,她的那双眼睛,太像她乡下的公婆了。
好像她所有的小心思,在孟芫面前都无处遁形,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也不喜欢孟芫。
她不想要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怎么这么晚还出去。” 孟父神色不满。
“我让她走。” 她自言自语,“我没想到她真的走了。”
她以为孟芫人生地不熟,怎么也不敢走,哪成想她真走了。
“算了,一会儿估计就回来了。”
“不去……”
“我上了一天班,先睡了。” 孟父打了个哈欠回屋去了。
他认为孟芫迟早都会回来,最好在外面吃个教训,长长记性,免得脾气和乡下的老头子一样,又臭又硬。
“哦,好。” 赵芬向来听孟父的话,没提要去找孟芫的话。
孟芫不打算回去,她身上有大队开的证明,还有阿爷塞给她的钱,找个招待所住一晚不比住阳台强。
她坐在家属院不远处的木凳上,天空暗沉沉的,她仰头看星星,看不到几颗。
家属院的人还没睡,油灯昏黄的光从窗户透出来,一盏一家,她依稀听见谁家小孩哭了声,恍惚间又听到几句哄孩子入睡的语调。
很轻,很温柔。
她吸了吸鼻子,鼻尖传来红薯的香味,她缓缓睁开眼,男人的身影映入眼帘,明明才相识一日,她却轻易辨得出是他。
“秦秩。”
“阿芫。”
秦秩朝她笑笑,自然的坐在她身旁,将手里还热乎的烤红薯塞到她手心。
她感受到手心的温度,侧头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望战友。” 秦秩之前退伍的战友也是纺织厂的,纺织厂的员工住同一个家属院。
二人吃完饭又说了几句话,不知不觉迟了。
他出来后远远看见有道身影,像极了她,便走了过来。
不知道她为何在这儿,总归不是什么值得说的,她不说,秦秩也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绞尽脑汁为她半夜坐在这里找理由,“阿芫是出来散心吗?”
孟芫噗嗤一笑,伸出脚踢了踢腿边的包袱,“这叫半夜出走。”
她嘴上说出走的话,语气听不出失落沮丧,反倒有一些轻松,她逗他,“怎么?不相信?”
秦秩配合的摇头,“阿芫性子很好。”
“秦同志啊,你被骗了。” 孟芫眉眼弯弯,笑得狡黠,张牙舞爪吓唬他,“我脾气超坏。”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啊。”
她骗他。
来不及后悔了啊。
“来不及了。” 秦秩不上当,也学她的模样吓唬她,“我的脾气也坏。”
他的眼眸如同黑夜里的星星,好像是她方才怎么都找不到的那颗,亮亮的,很好看很好看。
她唇角忍不住翘了翘,说出的话不知藏着几分欢喜,“那我这是上了你的当?”
“是的。”
秦秩望向她腿边的包袱,弯腰提起,语气再是认真不过,“跑不掉了。”
孟芫从他眼里瞧出笑意,或是说,他从未在她面前遮掩过半分遇见她时的欢喜。
真好啊。
“给我吧。”她说。
“我送你回去。”秦秩低声问她。
孟芫一点点剥开焦香的红薯皮,澄黄软甜的红薯余温还未散去,她低头咬了一口,又香又甜,“不想回去。”
回去在他们眼里便是知错,孟芫不认为自己有错,自然不会认错。
对她来说很多事都可以将就,唯独在爷爷奶奶身上,任何事都无法将就。
更何况赵芬所谓的无心之言,其实是脱口而出的心里话罢了。
她咽下一口甜香的红薯,“我一点都不想回去了。”
秦秩站在她身旁,也没再说送她回去的话,“那我送你去招待所。”
“谢谢。”
她又道谢。
秦秩面色颇有几分无奈,“我们……”
“是对象。”
孟芫笑眯眯接过他的话。
秦秩笑了起来。
招待所不远,二人说说走走,也是一会儿到的事。
招待所还有值班的人,见两人相伴而来,秦秩手里又拿着包袱,还以为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小夫妻。
一对长得很好看的小夫妻。
“同志,麻烦开一间房。”
“证明。”
孟芫从口袋掏出大队盖章的证明,递给前台的大姐。
大姐接过来,又打着哈欠伸出手,“结婚证明。”
俩人光有身份证明是不能给开间房的,不然出事了她得担责。
这不前个儿另一条街的招待所,就那个牙尖嘴利拿下巴瞅人的钱多多,收了人家五毛钱,也没查结婚照,随手开了房,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