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女孩。”
一名脸上已经有了许多沟壑的老头乐呵呵的笑着。
他虽然看起来瘦小，而且也给人的感觉非常老迈，但他的声音却显得中气十足，仅这笑声听起来就像是一头正在咆哮的狮子，足以让他的敌人也感到畏惧胆寒。
波奇—阿米夫—泰郎斯泰斯—梅尔奇。
梅尔奇家族的现任族长，也是梅尔奇公爵领的领主，现任梅尔奇大公。
不同于大多数贵族的头衔都是以领地的名字命名，梅尔奇领最早可是一个独立国家，这个王国以家族名作为国名，之后是因为抵挡不住异人族日以继夜的进攻，才与当时的圣罗兰王国的开国皇帝利尼斯达成了秘密盟约协议，将梅尔奇王国并入圣罗兰王国，成为圣罗兰王国的首位也是唯一一位开国公。
虽说圣罗兰王国一共有三位大公，但显然大公与大公之间亦有差距。
其他两位大公，就是单纯指的大公爵的意思，唯有这位梅尔奇大公才是拥有独立政权的开国公——这一点，也是梅尔奇大公与其他贵族派玩不到一起的原因。
只不过，没有人知道秘密盟约之事。
布洛妮娅之所以会知道，也是因为她已经被门塔拉选为下一任继承人，所以才准许她知道这些王室秘辛，从这一点上来看，布洛妮娅的确才是圣罗兰王室的正统继承人。
但很可惜，圣罗兰王国的那些贵族可不会认可这一点。
对他们而言，所谓的“正统”就只有且只能是他们的利益伙伴登上那张高背椅才叫正统，除此以外一律都属于篡位。
波奇—阿米夫—泰郎斯泰斯—梅尔奇这位梅尔奇大公，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笑着如此称赞布洛妮娅，甚至是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欣赏。
他扬了扬手中的信纸，然后递给了自己的长子：“你们兄弟俩看看吧，然后告诉我，你们有什么想法。”
梅尔奇家族传承到这一代，波奇一共有十多个孩子，但真正算得出色让他愿意带在身边培养的，便只有自己的长子和四子。
不过他的孩子年纪都已经不小了，其中几位甚至比门塔拉还要大。
两兄弟彼此对视了一眼后，便快速的翻看自己手上的信件。
这是一封刚刚通过王室秘密渠道加急送来的信件，内容其实也并没有说什么特殊的话，只是刚刚离开的布洛妮娅向梅尔奇大公进行一些很简单平常的日常问好，顺便稍微阐述了一下自己如今遇到的一点小困难，希望梅尔奇大公这位“睿智的长辈”能够给她一些建议，好让她摆脱迷茫的人生困扰。
但两兄弟却是知道，自己的父亲既然会让他们选择看这封信，那么就证明上面的内容肯定没有表面上写的那么简单，这里面必然涉及到了更深层此的一些博弈关系。
不过，信件的内容很短，就算两兄弟都在逐字逐句的查看，但还是很快就看完了第二遍、第三遍。
“布洛妮娅殿下是……在向我们求援？”波奇的四子，迟疑了一下然后才有些不太确定的说道。
“没那么简单。”长子皱眉思索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她这是……在警告我们。”
“警告
？”四子转过头，望向自己的哥哥，脸上有几分疑惑，然后他又不确定的看了一眼信件上的内容，“我觉得布洛妮娅殿下应该没有这种想法，她现在警告我们有什么好处？我们家族是与王室有秘密盟约的，不管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不可能对我们家族下手。”
“是，但却可以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限制我们。”长子冷笑一声，“如果我们不帮她取回王位的话，以后的话她也不一定会帮我们。虽说因为秘密盟约的事，导致我们不可能背叛圣罗兰王国，不可能背叛王室，但别忘了，我们梅尔奇领可没办法自给自足，在军械和粮食方面，我们很大程度要依赖于军部的运输后勤路线。”
“哈哈哈哈。”波奇却是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父亲？”
兄弟俩有些疑惑的望向了自己的父亲。
“你们说得对，但也说得不对。”波奇并没有卖关子，而是笑着继续说道，“能有这种居安思危的思想，你已经是一名合格的领主了。但你要记住，我们梅尔奇家族与阿尔德斯家族之间的秘密盟约规定了，阿尔德斯家族必须保障我们的后勤物资，所以他们绝不会在军械和粮食等物资方面限制我们，这也是我们梅尔奇领一直以来都敢于不进行后勤建设的原因。”
“对于阿尔德斯家族而言，我们是利刃。而对于我们梅尔奇家族而言，阿尔德斯家族则是坚盾。”
波奇乐呵呵的继续说着：“这就是你们理解错误的地方。……而我之所以说你们理解对了，则是布洛妮娅这小丫头的确是在警告我们，但却并不是说她想使坏，而是一旦她无法夺回正统的话，那么她就打算以‘篡位者’的方式强行登基，所以这是在询问我们的态度呢。”
兄弟俩此时才露出有些恍然的模样。
但很快，他们就又变得震惊起来：“篡位者？”
“是的。”波奇点了点头，“这封信里，阐述了她目前遇到的困境，让她感到非常的迷茫。……那么为什么‘迷茫’呢？她既然知道了我们与阿尔德斯家族的盟约，那么就证明了她已经获得了门塔拉那小子的认可，是他认定的正统继承人，按理而言只要她继续这么按部就班的成长下去，那么她必然就会成为下一任国王了，不是吗？”
“可她没有说她遇到的困境……”波奇的四子刚一开口，但却又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她没有说，是因为她没办法在信里说清楚。但我们都知道，布洛妮娅殿下的行事风格非常激进，所以贵族派就没有人喜欢她，所以她遇到的情况，就是贵族派的人想要杀她。”
波奇一脸赞许的点了点头，鼓励道：“然后呢？”
“所以，如果遇到贵族派的针对，阻拦了她‘正统’的身份，那么她不介意以‘谋逆’的罪名杀回去。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身为阿尔德斯家族最坚定的盟友，圣罗兰王国保皇党的领袖，我们梅尔奇家族的态度……”
“就变得非常重要了。”长子沉声说道，“如果我们公开支持的话，那么布洛妮娅殿下就不是谋逆者，也不是篡位者。可如果这样的话……那圣
罗兰王国岂不是要陷入内乱了吗？”
“这就是我说那小丫头聪明的地方。”波奇又乐呵呵的笑了起来，“你们啊，还不如人家一个小丫头聪明呢，都只学了一半的思维。一个只懂得如何当好一个领主，一个只懂得如何上阵杀敌，但凡你们的脑子多活络一点，我也不用继续在家主这个位置上苦熬……好好看，好好学，等这件事结束后，你们在好好的复盘一下这个小丫头的操作。”
“她啊，现在一定有着我们所不知道的底牌，而且也正是这张底牌给了她足够强烈的信心，所以她才敢用这么冒险的计划。那些贵族派的老家伙但凡聪明一点，应该也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为了让她彻底死心，或者说彻底杀死她，肯定会调派集中最强的力量去针对。”
“这小丫头，胆子大得很，她就是要一口气解决这些贵族派的底牌和生力军，迫使这些贵族派再也没有力量在她事后登基加冕时再惹出麻烦。所以我说了，圣罗兰乱起不来的。”
“那如果那些贵族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不做针对和安排呢？”
“政治斗争是比战争更残酷的斗争，但它却也不是真正的战争，所以你不能完全用战争的思维去假定一场政治斗争。……如果那些贵族派真的什么都不做，那么等布洛妮娅那小丫头回到利尼斯，那些贵族派就再也没有机会做任何小动作了。所以他们肯定会有所行动，因为这就是布洛妮娅那小丫头的一场阳谋。”
波奇的身形往椅子后满一躺，换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
有时候他还挺羡慕门塔拉那个小鬼的，有这么聪明厉害的一个女儿，要是他的儿子……波奇瞥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儿子，然后感叹一声：要是他的孙子孙女有布洛妮娅一半聪慧就好了。
“门塔拉真的是选了一个很好的继承人呢。……就是不知道，这小丫头登基后，对圣罗兰王国而言是不是一件好事了。”
波奇的两个儿子面面相觑，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
“陛下。”艾西亚柔声提醒了一句，“该吃药了。”
门塔拉点了点头，然后将手中的信件放回桌子上，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陛下，您似乎很开心？”
“是有点。”门塔拉笑了一下，“布洛妮娅比我厉害啊，她已经将那些贵族派逼上绝路了。”
艾西亚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之色：“据我所知，布洛妮娅殿下的举措非常激进和冒险，如果贵族派那些人集中力量针对殿下的话，那么殿下很可能会出事的，我并不认为只靠她从梅尔奇大公那边借来的部队就能够发挥出多么强大的作用。”
“哈哈哈。”门塔拉顿时大笑出声，哪怕笑得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他的脸上也显得非常的高兴，“既然能够连你都骗了，就算那些贵族派的家伙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他们也一定都会跳下去的，哈哈哈哈。”
艾西亚的脸上，露出几分迷惑：“可根据我收到的情报……”
“艾西亚。”门塔拉笑着摇了摇头，“我选定布洛妮娅成为我的继承人，这种绝对隐秘的消息，为什么会泄露出去呢
？”
“陛下！”艾西亚脸色猛然一变。
“我不是在责怪你，也不是在暗示什么，你不用如此惊讶。”门塔拉摇了摇头，“青影卫队至今还没有暴露，这点我是肯定的。但你之前辛苦搭建起来的情报网络，显然已经暴露了，毕竟就连我的儿子都能够被贵族派的人腐蚀，那么王室里那些蛀虫又怎么可能不会被腐蚀呢？”
“我写给布洛妮娅的那封信，本来就不是走青影卫队的隐秘渠道发出的，因此会被截获得，从而使得贵族派那些人知道其中的内容，这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门塔拉摇了摇头，似有些感慨的说道，“布洛妮娅从小就很聪明，所以她很快就领悟到了我的意图。”
“陛下您……”艾西亚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才一脸恍然，“您这是给殿下的考验？”
“准确点说，是考核。”
门塔拉并不否认艾西亚的说法。
“她如果无法通过考核的话，那么还不如就此放弃成为圣罗兰王国的国王这种野心，因为她的对手绝对要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残忍，所以与其让她被贵族派那些人撕碎，甚至引发整个王国内乱的话，那么还不如让安德来继任这个位置，最起码等他继任后，知晓了王室与梅尔奇家族的秘密盟约，有梅尔奇大公压着，贵族派或许会再得寸进尺一些，王室也会再衰弱一些，但至少还能保持王国的完整。”
艾西亚沉默不语。
她知道，门塔拉的才能或许有限，但他是真的为了这个国家付出了太多。
而这一切就为了信守当年他的祖辈立国时的诺言。
【圣罗兰王国的成立，就是为了给所有罗兰领的子民一个安全的家！阿尔德斯家族将永远庇护他的子民！】
“那么，殿下交出来的答卷，您满意了吗？”
“哈哈哈哈，这已经不是满意与不满意的说法了。”门塔拉又笑起来，他此时的精神状态显然比之前那种毫无心气的颓丧要好太多了，“我本来准备的考核是，只要她能够回到利尼斯，那么就算她考核通过，毕竟她也已经意识到了她未来的对手是什么。但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打算直接利用这一次的机会，将她的对手全部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艾西亚不太理解。
“你真的以为，她还会继续呆在那个小镇里吗？……我不知道她准备了什么样的底牌，让她如此信心倍增，但她现在恐怕已经离开那座小镇了，说不定我们再这里探讨这件事的时候，她都已经离开小镇好几天了。”
“甩开大部队？”艾西亚急了，“那这样的话，布洛妮娅殿下不是很危险了吗？”
“不，是非常危险。”门塔拉摇了摇头，“她用自己的生命当作诱饵，就是为了吸引她的敌人尽数出现，这就是一个阳谋。贵族派那些家伙，要么只能放弃这个陷阱，但如此一来，已经养出气势的布洛妮娅一旦回到利尼斯后，获得了‘正统’之名的她将会更加战无不胜，那些贵族就彻底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因为所有的中立派都会被逼着站队。”
“所以，贵族派哪怕明知道是陷阱，也要跳？”
“是的
，所以贵族派必然会倾巢而动。”门塔拉点了点头，“甚至，这还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们就要逼着我退位，把国王的位置让给安德，坐实安德的‘正统’身份了。”
“可如此一来……”
“所以我才说，布洛妮娅交出的这一份答卷，我非常满意。”门塔拉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她在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但她现在的心态已经改变了。……她是做好了以‘谋逆者’的身份归来的心理准备，但目前来看，那些贵族派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过，我的女儿这一步棋，却是让我本来准备的所有后手都失去了意义。”
“所以接下来啊，就把舞台交给我那位女儿吧。”
“布洛妮娅殿下。”艾西亚此时也显得有些感慨，“她一定会成为一位好国王的。”
“不。”门塔拉微微摇头，“她现在表现出来的，只是一名适格的野心家，一位渴望复兴王国的国王。但是否能够成为一名好国王，一名优秀的国王，又或者是一名合格的国王，你、我，乃至那些贵族，甚至是王室的人说了都不算，只有圣罗兰王国的子民说了才算。”
说到这里，门塔拉望向艾西亚，神色变得认真且肃穆起来：“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艾西亚。”
“我不会忘记的，陛下。”艾西亚微微低头。
“呵。”门塔拉的脸上又一次恢复了笑容，“阳谋也是需要足够强硬的手段，布洛妮娅，希望你给我的不是失望。”
……
“失望？”布洛妮娅骑着一匹战马，在原野上快速的奔驰着，“我怎么可能让我的父亲失望呢？佩姬，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一定是我父亲最骄傲的孩子！”
“但你这种以身涉险的行为，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身为布洛妮娅的女侍官长，佩姬此时也有些气恼，“你应该制订更好的计划，然后再行动的，而不是听信那个佣兵团的团长的话，就这么毫无准备的离开了。”
“计划？”布洛妮娅一脸惊讶的说道，“我当然有计划了！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没有计划呢？”
“是吗？”佩姬挑了挑眉头，“那么尊敬的布洛妮娅殿下，请告诉我，你的计划是什么？”
“向着利尼斯一路前冲，把所有的老鼠都引出来，然后消灭！”
“噢，该死的！”佩姬抱着头，惊呼一声，“这不叫计划！”
“这就是计划！”布洛妮娅一脸坚定的说道，“安徒生说得对，越是周密详细的计划，越可能出错，所以我需要的，就只是一个目标而已。而剩下的……”
布洛妮娅回头望了一眼佩姬，然后笑了起来：“那就是相信你们。”
佩姬虽然有些气，但更多的却也是也一种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感动心绪。
“好吧好吧，就算拼上我这条命，我也一定会保护你的。”
拼命？
这的确是一件需要拼命的事情。
就连她自己，也都在拼命。
所以布洛妮娅不会说出那些不痛不痒的话语，她只是点了点头，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对“让圣罗兰再次伟大”这句她父亲曾对她说过的话的渴望。
直到……
一支利箭射中了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