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我离开之后,知秋怎么做到这一切的,我也想不到。”
罗横看着面前的奔腾的河流,由衷的感慨着。
以他对知秋的了解,那家伙的法力,不可能做到眼前这一切的。
真的无法想象,知秋究竟是如何完成的。
“罗道长,如你所说,那位上古大妖女魃如今已经脱困。
“而且,这世间,很可能还有无数她的分身在暗处活动。
“那接下来,大明岂不是很危险?”
傅天仇同样被眼前这条大河震撼到。
不过,在震惊过后,他所想到的,便是自己尽忠的大明皇朝。
有那样的大妖出世,这天下要大乱了。
罗横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好说,不过,这大明就算没有女魃又如何?
“不是早就乱了么?忠臣良将被迫害殆尽。
“内有阉宦当权,肆意敛财,买官卖官的交易,几乎是公开进行。
“底层百姓苦不堪言,即便是没有妖魔作乱,这粉饰出来的太平,怕也遮不住几年才对。”
罗横说起这些话来,丝毫没有顾忌。
倒是将傅天仇弄得有些错愕。
怔了半晌,方才想到说辞,摇头道:“当今天子是有心整顿吏治的。
“内库亏空,为节约银子出来赈济灾民,皇上自己都穿的有补钉破旧衣服”
罗横嗤笑:“穿个补丁提倡节俭就是好皇帝了?
“真是不知所谓?一个真正的好皇帝,就该想的是如何带着自己的百姓过上好生活。
“让天下再无衣不蔽体的百姓,而不是抠抠搜搜从自己的身上省那点银子?
“倘若天下富足,人人衣食无忧,皇帝就算穿金戴玉,也没人敢说他穷奢极欲。
“如今这种,无灾无难的年月,都能饿死农人的世道。皇帝就算不吃不穿,也无法称得上英明!”
“这”
这一次,傅天仇真的是无言以对了。
倒不是说,饱读诗书的傅天仇真的没有话反驳罗横。
罗横的这套说辞,就是典型的后世网络键政党的逻辑。
傅天仇这样真正统过兵,治理过一方的朝廷大臣。
真心想要辩驳,瞬间能想出数条圣人之言,经史子集内的例子数不胜数。
只是,正因为傅天仇是真正接触过实务,又正直无私的人。
才会在这个时候,根据罗横所说的这些话,引发深思。
不会急着就从字面上揪住罗横的错误去反驳
一众人中,细雨对两人的对话,丝毫没有兴趣。
林平之还沉浸在,面前这道河流,居然是知秋一叶在短短时间内,以法力开凿的震撼里。
傅家姐妹,还有那些傅家的家臣,虽觉得罗横说的有道理。
却不敢在傅天仇的面前表现出丝毫。
只有那位被制住了穴道,不能动用内力的左千户。
对罗横怒目而视。
愤而反驳道:“你休要胡言乱语,圣上提倡节俭,又不是不理国事?
“你可知当今圣上每日里处理国政,批阅奏折都要到凌晨”
罗横冷笑:“好勤奋,可惜抓不到重点,越治越乱,你们看好喽。
“就道爷我说的,你们所推崇的这位圣上陛下,照这样玩下去,很快就会暴露出其小家子气的弊端”
左千户还想继续争辩。
傅天仇这时终于忍不住,沉声道:“既然如此,大家想法不同。
“常言道道不同,不相与谋,不如就此别过!
“傅某领着家人与左大人,一起入京,罗道长你过你的化外逍遥”
这话一出。
傅月池与傅清风,皆是面露紧张。
妹妹月池耐不住性子,更是想要张口说话。
被姐姐悄悄扯住了袖子摇头阻止。
罗横摇头淡笑:“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
“傅大人自诩为读书人,却是只知忠君,而不念百姓么?”
傅天仇皱眉道:“这话如何说的?正是因为老夫惦念百姓之苦,才会坚持不顾自身安危,入京面圣奏对”
罗横头摇得幅度更大,好似听到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一般。
“哈哈,这话说的,傅大人真的相信,只要你见了皇帝,就能劝他改变做事的风格,事事都由着你的建议行事?
“京中那么多如杨宇轩那样的重臣,都能被几个宦官害了。
“你们真以为皇帝不知情?就是单纯被阉人蒙蔽?”
罗横接连两问,一点都没有留给傅天仇与左千户回答的时间。
继续说道:“你们是否忘记了?魏忠贤是怎么死的?”
这话一出。
本还想着反驳的左千户,忽然哑火。
傅天仇更是陡然间,丧失了所有精神。
整个人变的失魂落魄,神情恍惚
盖只因为。
魏忠贤,大明朝前一位皇帝身边,最为得宠大太监。
皇帝万岁,他号称九千岁。
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权倾朝野。
把持朝政以来,天下文臣武将,有近八成以上,都给这位立过生祠,或送过礼以示巴结。
最终,这滔天权势,不过是当今皇帝登基之后。
一言削之!
从高高在上的大内总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一下跌到谷底。
被打发去往凤阳去守陵。
在路上惶惶不可终日,刚刚出京不久,便自己吊死在驿站之中。
宦官就是宦官!
天子家奴,一身权势名利,皆系于一人之手。
皇帝若有心整治,魏忠贤那么大的权势。
也不过是皇帝一句话,调他去守陵,夺了便夺了。
既然这位陛下,能一言夺了最大的太监的权势。
吓得魏阉自溢而死。
又如何治不了魏阉死后,才方上台不久的那些太监?
太监的权力,本就来自于皇帝的信任。
无非就是皇帝更放心将自己的权力,交给太监把持而已!
真相只有一个,在皇帝眼中,传统的士大夫阶层眼中,在这个时代天下黎民百姓眼中。
都只有一个看法,那就是太监不能做皇帝!
华夏数千年的历史,至少还出过一代女皇武曌。
可是,太监皇帝,却是半个也无。
谋反图谋天下这种事情,天生就与太监这个群体是绝缘的。
他们无非就是贪点钱,耍耍威风而已。
在皇帝的眼中,这些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只要听话,贪点就贪点怎么了?
天下都是皇家的,自己的家奴贪点,就当打发宠物了!
当罗横点破魏忠贤的死之后。
傅天仇与左千户,正是想到了这些,才会觉得透体冰寒!
从前他们并不是想不到这一点。
而是他们压根就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所坚持的所谓君前奏对,力谏君王等等戏码。
真正的对手,其实一直都不是宦官。
更不是那些妖魔。
而是相当于在与皇帝本人的想法作对的时候。
他们又如何不绝望?
这就好比,一心想要当榜一大哥,去线下碰主播女神。
结果在刷爆了信用卡,信心满满刷火箭的时候,忽然发现,主播是个开了十级美颜的扣脚大汉。
从最开始,目标就是错的。
这两人没有当场崩溃,都算是他们心理素质过硬。
这可是他们一直信奉,并且为之不惜舍命的信念崩了啊。
道心被毁,哀若心死!
傅清风与傅月池姐妹都看傻了。
这位罗道爷,也太能说了吧?
她们想不明白,罗横只是问了一句,魏忠贤怎么死?
怎么就让两个固执的人这般表现?
等了片刻。
罗横决定趁热打铁。
继续道:“傅大人,罗某以为,当真是想着为百姓做点实事,就应该是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
“而不是想着,去皇帝面前,说什么忠言大义!”
“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
傅天仇如遭雷击,怔怔看着罗横。
一旁的左千户,也是一脸震骇。
就连一直对几人的对话,表现的兴趣缺缺的细雨。
这个时候,也是一脸的诧异,看着罗横满眼的不解。
这种话,还是罗横这种吊儿郎当的假道士能说得出的么?
傅天仇并没有表态什么。
不过,罗横看得出,他入京的念头,已经动摇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群衣着褴褛的纤夫,拉着一艘平底福船,逆流而上。
船工与纤夫的号子,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细雨不动声色的站到了左千户的身边。
傅天仇面上神色变了变,忽然叹道:“走吧,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们先回去再说”
左千户有些意外的看看傅天仇。
&t;divtentadv>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无声的点了点头。
顺从的跟在傅天仇的身边。
细雨依旧不动声色的站在距离左千户不远的地方。
原地只剩下罗横与林平之并未动弹。
走了一段,傅月池忽然回头,看到罗横并未移步。
出声唤道:“罗大哥,你不回么?”
罗横轻笑:“你们先回吧,我再看看”
兴许是这一段河道,本就是在平阔的田野间开凿。
纤夫们行进的速度极快。
不片刻便到了罗横身边。
看着这些几乎全赤着身体,只留下身裹着类似后世沙滩裤的半截裤管的纤夫。
黝黑的身上,留着绳索勒出的旧痕。
垂着头嘴里应着船工头人喊出语调莫名的号子。
一个个便如机械人偶般,木讷的前行。
罗横的眉头不自觉的皱起。
目光落到福船之上,那里彩旗招展,船舷上持刀背剑的护卫森严。
绣着龙纹的大明龙旗,高高挂在桅杆之上。
船头,几名穿着红色官衣的官员,正对着岸上指指点点。
罗横双眼微微眯起,目光落到其中几道熟悉的身影之上。
这一段河道本就只有十多米宽。
双方距离不远。
人群中央,一名穿着与张献忠那身总旗布甲有些相似的身影。
似乎是察觉到了罗横的目光。
扭头向这边看来。
随即,在他身边围拢的几人,纷纷转过目光。
其中,离那人最近的一位,正是身穿打着补子官袍的赵县令。
陡然见了罗横。
赵县令怔了怔,拱手遥遥行礼。
“赵大人识得此人?”
穿着战甲之人,饶有兴趣的打量着罗横,口中沉声问道。
赵县令不敢怠慢,立即笑答道:“大人,此人便是下官之前提到的罗横罗道长。
“此次我们桑礼县,之所以能提前迁移人丁,使百姓免受这突兀出现的河水之灾,都是罗道长的功劳。
“而且,前阵子上报的那起玉春楼闹出尸妓的案子,也是罗道长与友人恰好经过,仗义出手解决的。”
红衣人轻轻摇了摇头,似是不以为然。
轻蔑道:“身为方外之人,却出现在青楼妓院,连尸妓这等小术都看不破。
“还得等对方出了漏子,发作之后才知出手解决。
“也不是什么高手啊。再说了,赵大人,你只看到,最近桑礼县几桩大事,这人都出手相助。
“却没注意到,每次有乱子,他都在场,岂不是说,这人霉星罩顶,但凡他出现就没什么好事?”
“呃”赵县令一时语结,不知该如何回答。
事情还可以这么理解的么?
河道本就不宽,福船整体便有三四米的宽度,双方的距离,至多二十米。
虽然有水流与船工的号子嘈杂。
此人的一番话,却还是一字不落的,全都进了罗横的耳中。
就连一片的林平之,都听了个大概。
气得面色通红,狠狠道:“先生,这厮好生无礼!
“先生除魔卫道,屡次为百姓消灾解祸,怎地到了这厮的嘴里,竟成了先生的不是了?”
罗横心中也是纳闷。
他可以肯定,这人自己绝对是第一次见到,从前并不认识。
这一处大明世界,自己虽已经来了有一个多月。
大部分时间却一直在赶路,也没办几件事儿。
这人莫不是有病?一见面就表现出这么大的敌意?
听到林平之的问话,便也毫不客气的回道:“这便是官字两张口,是红是白,全由他们分说。
“也就是道爷如今脾性改了许多,若是放在从前,似这种人,一拳锤死日逑!”
罗横这番话,也是半点遮掩都没做。
林平之听他说的有趣,乐出声来。
船上众人,自然也是听得清楚。
赵县令与陪同在侧的捕头刑三,俱是面色微变。
另外几名侍立一旁的监天司小校,也是变现出惊诧,只是这些人眼中,却也多了点其他的意味。
似乎是有种幸灾乐祸,即将看到热闹的感觉。
“好胆!居然敢对百户大人不敬?”
断喝之人罗横不曾见过。
看他的穿着,与之前跟随在张献忠身边的那些人一般。
此时一手按住腰间刀柄,喊话的同时。
一脚飞踏。
人已跃出船弦,跨过数米的水面,落到岸上。
二话不说。
呛啷拔出腰刀,照着罗横奔将过来,一手举起刀锋,便要架住罗横的脖子。
口中继续喝着:“还不跪下谢罪!”
罗横双眼眯起,闪烁着危险的寒光。
待这人靠近,林平之下意识便要拔剑。
罗横低声断喝:“别动!还轮不着你为我出头!”
林平之闻言一怔,顿住动作。
眼瞅着那名小校,腰刀已架到罗横肩头,横着抵住罗横的脖子。
小校嘴角闪过一丝得意。
再次喝道:“我让你跪下!”
嘭!
刚刚还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小校怎样从船上跳下来的。
又怎么飞了回去!
咚!
唯一不同的是,他上岸后还是站着的。
飞回船上之后,却是重重砸在了甲板之上,撞倒了两面彩旗。
罗横似是生怕对方看不清那人是如何飞的。
一只脚停在空中,缓缓收回。
曲到面前,一手轻轻弹了弹鞋面,扫去上面沾了的几点灰尘。
态度极尽轻蔑,看向船头,冷冷道:“你做你的百户官,凭白来惹你家爷爷作甚?
“你这个人做事,道爷很不喜欢!”
这话一出。
船头之上,一众人纷纷变色,赵县令与刑三面露惶急。
刑三有意帮罗横解释,可是,这种场合,他只是本地一名小小捕头,连官身都没有。
在对方一位监天司百户面前,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
就连本地父母官赵县令,此时也只能干着急,不敢开口。
令众人意外的是,为首那位红衣百户。
面上却没有怒色。
只淡淡笑着,摇头道:“你这道人,是哪家的弟子?
“真是好不懂事?监天司专司检察天下玄门,妖魔邪修。
“便是你家师长,遇到监天司的人,也得客客气气,你一个嘴上没毛的小道士。
“竟敢如此无礼?这是在给你师门惹祸。”
罗横冷笑:“监天司又如何?莫说你只是个百户。
“就算是千户,镇抚,道爷不喜欢你,照样想说就说。你若再敢多说一句屁话。
“道爷现在就大耳刮子抽你的脸!”
那百户终于变色。
脸上的笑容再也维系不住。
冷眼盯着罗横,冷冷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道士。
“本官现在怀疑,此地突发洪水,便是你这等邪修弄出来的。
“现在就拿你下监天司镇狱大牢,好好审一审,揪出你的同党!”
罗横心头火气,此时早已汹涌翻腾。
这几日因为女魃之事,憋气的久了。
回来又不见了知秋,心头本就憋闷。
前面的话,可是一点都不打折。
若不是认为,因为一点点小事,得罪了青田真人不值当。
刚刚就直接动手了。
此刻见这人居然几番不知死活,还在挑衅自己的底线。
罗道爷哪里还耐得住脾气?
根本不等船上监天司的人动弹,罗横便已先发制人。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
身体突兀一闪,已出现在船头。
照着那百户当胸便是一脚,踹将过去。
嘴里骂着:“道爷说不喜欢你,你他妈还不赶紧躲的远远的,别碍了道爷的眼?
“就你这种仗着一身官衣,就为非作歹的货色,不知死字怎么写的?”
百户大人面色巨变。
实没想到,这天下,竟还真有道人,不顾监天司的威慑,敢当众对着自己动手?
眼见罗横脚已到了面前。
才想起好汉不吃眼前亏,想要躲避。
却哪里快得过罗横?
咚!
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