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风雪送别

祝逾鼻腔酸疼,接过祝元存手上的药,小心在手心里化开,慢慢涂抹起来。

他不敢抬头去看自己这位大哥。

快两载未见,祝元存如今风头正盛,深得圣心,早就不是当初一腔热血无处发的少年。

北地的风雪磨硬了他的轮廓,磨高了他的个头,更磨掉他一身敢爱敢恨的冲动稚气。

他的相貌本就继承了虞氏那份,生得极好,如今初步褪去少年模样,终见耀眼的华光。

原来大哥长大了是这副模样,不知道他这辈子能不能有机会,长成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可他早在出身上低人一等,甚至今后都要担着“孽种”这不分青红皂白的二字,劳碌老死在北地。

祝逾越想越委屈,药擦到最后,眼圈也变得红红的。

祝元存把手伸进囚车,拍了拍他的肩膀:

“逾儿,大哥有一言要告知于你,你且记着。”

祝逾认真点头。

祝元存:“你们此次流放目的地并非幽州,是在更北的凉州城,兄长能做到的,只能在此送你们一程。至于银两,并非兄长不想给,而是当这么多人的面,兄长给不得,逾弟莫要多心。”

祝逾哽咽:“大哥愿意来见我们,我们都很开心的,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他说的句句发自真心,寻常人若为血亲所拖累,唯恐避之不及,恨不得早早割席。

谁还会像祝元存一样,敢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祝元存欣慰笑道:“但有一事,事关重要,你可听仔细了。”

祝逾立刻伸手抹去脸上的泪,坐直身子。

祝元存:“不出意外,北凉内战恐怕会在两年之内结束。无论胜出的是哪一方,又几年,待他们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完毕,与大秦早晚会有一战。且此战避无可避,关乎阴山以南的所属权。”

“北凉人自古便以游牧迁居为习,不曾躬身耕种、打渔。因此每逢隆冬,有受不了冬日严寒的少数北凉散人,会时不时集结在一块,骚扰大秦边界以掠夺物资过冬。”

“眼下时值隆冬,边界能遇着的,就是些小打小闹的骚扰,成不了什么气候,因此将士也难觅得立功之机。可几年后就大不相同,北凉是中原与生俱来的大敌,今日不打明日打,十年不打百年内也要打,战争虽凶险残酷,可也是无数男儿建功立业的绝佳机会。”

祝逾似懂非懂:“大哥这是要在北地常驻练兵强兵,以应付日后之战了?”

祝元存微微颔首:“你说得不错,我当然会留守北地,北凉不诛,我誓不回京。但大哥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抓紧这个机会。”

祝逾张大了嘴:“我?大哥的意思是,让我也上战场?可是我现在是奴籍,哪里有参军之资。”

祝元存:“大秦开国以来历代名将,能排得上前十的,有两人都曾是最低贱的奴籍出身。大秦方夷周灭齐,又遇叛乱,此乱一平,同样需要时间休整,以对北凉。而北凉之战一旦爆发,必然需大量人力军力,奴籍男子亦可从军。”

“你们此去凉州城,虽要日日在监管之下筑建长城、充当苦力,可大哥希望你,无论何时也不要放弃从头再来的机会。”

祝逾低下头:“听说修建长城的那些流犯苦役,日日都要辛苦八个时辰,我纵然有上进之心,可何来的给我练习武艺的机会?”

祝元存的话是掀起了他一番斗志,可也只是短短一瞬,一想到凉州那些苦日子,他倒宁愿自己当真死在这半路上。

“逾弟。”祝元存的脸忽地变得冷肃,“你若想在北地待一辈子,做一辈子的人下人,便是神仙来了也帮不了你。”

“人本无高低贵贱之分,是有权势的人为巩固利益,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为的便是世世欺压、世世愚弄最弱小的人。你长大了,就该明白大人的世界是何种残酷模样,不要再伤神于西京那些梦幻泡影的旧梦了。”

“若做不了制定规则的人,你就只能永远做服从规则的人,你当真甘心?路就在你前方,要看你怎么选。”

祝逾大为震撼,他当真还有翻身的机会?

大哥说得对,无法改变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那只能去适应。

他身为燕王次子,身为武兴侯亲弟,父兄的光环不该是他今后的枷锁,而是他要超越的目标。

燕王在世时,他虽在阴差阳错下变成燕王府的养子,可燕王却一视同仁,将枪法传授于他们兄弟几人。

除却死掉的元熙,在枪法上确实灵性不足,他的悟性和天赋,根本不在十二岁的祝元存之下。

每日要劳作的八个时辰,他全当是强健体魄,想成为将才光有蛮力可不行;剩下还有四个时辰,他只睡三个时辰,拿一个时辰来巩固枪法,何愁不能早日成才?与大哥并肩沙场?

祝逾握紧祝元存的手,泣不成声:“大哥,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流眼泪,去凉州后,我一定好好照顾几位母亲和妹妹,一定出人头地。”

祝元存总算放心:“好,咱们兄弟二人,都要做名垂万古的大将军。”

他相继去探望了别的姨娘、妹妹。

张茵看到他,难免出言嘲讽,祝元存并不在意,甚至分外感谢晏修执意命他来北地,才得以让他打磨成一个真正的将帅,也算不枉此生。

男人,是不能做一辈子纸上谈兵的五陵少年的,更不能做被爱恨情仇牵着鼻子走的庸人。

分别之际,年纪最小的妹妹祝思琳问他:

“此次一别,也不知今生是否还有缘再见,哥哥驻守边疆同样艰辛,万万保重。从前我在西京时,一心盼望着吃大哥哥的喜酒,期待未来大嫂是何种模样。如今,恐怕……恐怕是再没有机会,喝您的喜酒了。”

她生母去的早,燕王府里,就属祝元存最疼她。

祝元存心里发酸,伸手替她理好鬓边乱发:

“你放心,男儿当先立业再成家,若我要成婚,恐怕够你等上许多年。来日方长,那时,兴许你的命数就会转机,便能亲眼见我娶妻生子不是?”

祝思琳听罢,泣涕涟涟,面上万般凄惨色,同他挥手道别。

祝元存耽搁不少时间,副将早早候在他身边,催促许久。

待送别亲人,副将笑嘻嘻同他打趣道:“末将怎么记得,侯爷先前同娘娘说,您要封心所爱,发誓不娶了?怎的现在又有想法了?”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看向城门附近施粥的黄玉菡。

祝元存脸颊微红,不忘斜他一眼:“一派胡言,难道要小爷我对妹妹说伤心话?”

副将立刻收起笑容,不敢打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交给他:“县主来信了。”

祝元存欣喜接过祝思盈的家书,看完,愁眉紧锁,目光紧紧望向西京方向。

副将:“侯爷,怎么了?”

祝元存默默攥紧拳头:“没什么,回府吧。”

信上所书内容乃是一月之前的事了,说是晏修与祝思嘉不和,对祝思嘉心生冷淡,还让她大病一场,恐是因着燕王府的缘故,祝思盈叮嘱他在北地也要多加小心些,免得被人借机迫害。

这还是他头回听说祝思嘉和天子不和的传闻,以他对天子的了解,天子迁怒祝思嘉,哪里会是因为燕王府?倒是……

倒是极有可能因为他。

姐姐的未来、在宫中的处境,甚至她的皇后之位,都要靠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