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起

日子过得那样快。

天边的月亮不知疲惫地落了又挂,照亮着依旧繁华的西城街道。

空灵寺后头那座根本看不出是墓穴的地方,色彩瑰丽、连盛夏也格外清凉。

每日卯时,无悟照例捡起地上掉下来的瓜果摆在墓室门口。有时是黄似橘的枇杷、有时是通红的林擒。

四季不同,却皆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待到辰时,街上更为热闹。

财神猫今日又是客满的一天。

年前可不止犬猫,就连促织的将军虫也得绑个细细的红绳红红火火地跟着主人守岁。

阿果忙不过来,连大理寺里一年忙得只剩几天清闲日子的历呼都被拉来帮忙。

倒是自己的相公天亮了才回,带了她嘴馋的丁香馄饨回来,还没吃上口饭就又急匆匆办公去了。

即使已是那娃娃的娘亲,阿果还是那张圆圆的脸。生气时插着微微丰润了些的腰默不作声地叉腰瞪着步京——

直到后者手足无措地摸摸后脑勺,拿不准她的意思犹豫道:“我先走了,宫里有你上次做的饼好吃的紧。”

步京好吃两字明显说得有些心虚。

他的娘子哪哪都好,就是那厨艺和她总是念叨着的小姐有得一拼,做的饼能噎死半个铁甲卫。

听不出好赖话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真的?那等我空了再给你烙上…一百张。”

“……好。”

对话不轻不重,正好落入耳朵里。

挂着竹雕灯笼的马车缓缓在二人不远处停下,健壮的骏马异常乖巧地嘚嘚敲击两下地面便安静起来。

车帘被如玉般的修长手指掀起一角,幽暗的车帘后头隐隐可见利落的下颚一角。

气势也足够俊冷。

景策目光落在高大飞鱼服男人正上方,题着的“财神猫”三字。

圆圆滚滚的,连府里送菜老头的孙子写得都比这老成些。

他却如往常一样看了许久,甚至每每路过此地都要驻足一番。

黑猫在箱笼里伸了个懒腰,随后极其自然地扒拉在书生身上,连爪子都懒得收回来地灵巧跳到他怀里。

书生有些无奈,却也只是微笑:“别急,我寻人问问,西城的路倒确实难寻。”

猫喵了一声,把脑袋藏进他怀里。不知是不是错觉,它颤抖的后脑勺像极了咬着牙呜咽的人。

书生嘴巴一张一合,一身青衫看着有些年头了。许多地都洗得发白,被猫抓过后更是落魄了些。好在干干净净,配上那张俊逸的脸,倒不算多碍眼。

就是好像脑袋不太灵光。

无论黑猫理不理、听不听得懂自己的话,也始终抱着它絮絮叨叨。

任谁想不到这会是提前来皇城,等到开了春参加殿试的贡士。

也是景修远以后真正的心腹右臂。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景策只在书生身上停留了半秒,真正被吸引了一瞬注意力的唯一原因,大约就是那只猫儿。和从前小姑娘走哪儿带哪儿的那只实在太像。

同样的自她走后,再也没见到了。

眼前这只除了看着体型大上半截、皮毛更加细亮之外,几乎一模一样。

“咳…”

脸色苍白的男人从胸腔发出止不住的空洞咳嗽。驾车的老太监一惊,连忙取出黑色药丸低声喊:“主子,可要服药?”

汪公公都快七旬的年纪了,对自家从小看到大的主子还是寻不到丁点儿办法。

“无事。”

白眉太监得到淡漠的答案,果然如此地放弃了挣扎,默默把根本没动过几颗的玉瓶塞回马车暗格里。

若再这样下去,别说各地送来的什么百年寻不到一株的深山灵芝、千年寻不到的三两重人参…只能发霉不能发挥。

就算是神仙真下了凡,不求死也不贪生的主子大约连步京的第二个孩子都看不着了。

汪公公已经习惯性地长叹了,随着车厢里头一声“走罢”,他哎了一声,再次想起了那短命的王妃。

若是她还在就好了…

而此时的顾游,也同样眯着眼捏住鼻子,对着妈妈凑到嘴边的墨汁表示强烈谴责和无力的拒绝。

“妈妈、女神、大佬!我都醒了三个多月了,就不用再喝中药了吧?”

说着说着她还扔开手里的画笔,猛地站了起来原地转了五个圈直到眼冒金星。

“呵,等你先把你那脑袋里装的东西都给找回来再和我说好透了这件事。”顾母剜她一眼,早已免疫顾游这一天三个千奇百怪的拒绝喝药理由。

“少废话,赶紧给我喝了!”

眼看好妈妈就要化身容嬷嬷,顾游讪笑一声,张开嘴接下无数黄连栀子大黄的精华若干。

更可怕的是。

顾母不知刷到了哪个害人小视频,深信任何东西都会影响药效。

顾游别说糖了,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连口水都不能喝。只能光靠数位板来赛博分散注意力。

想她刚醒来的时候──

顾父被烟草熏黄了的食指擦掉眼角似要落下的泪,顾母瞪大了双眼手里冒着热气的毛巾都掉到了地上。

就和完全没做梦一样从睡眠里惊醒的顾游有些懵,对着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许多的父母眨了眨眼眼睛。

在她的记忆中妈妈就算通宵和朋友打完麻将回来也是神采奕奕的样子,爸爸每次来学校接她都是那副精气腾腾的模样…

可是现在呢?

许久没有好好打理的头发半白地被盘在头上,随意地穿着睡衣。一看就是日日住在这医院的样子。

大脑消除创伤和恐惧的保护性机制让顾游只剩一个模糊的、货车冲来的画面。

可不需要任何反应,她的心里一瞬被愧疚淹没,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放声大哭。

“爸,妈…”

她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顾母才终于三步并两步地冲上去,把早已泣不成声把女儿抱入怀中轻轻安抚着她。

植物人的不自主睁眼让两人一次次找到希望又陷入希望。可这次,那微弱嘶哑的声音简直让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生怕是个过于真实的梦。

顾父则是沉默地拍拍顾游的头,像是小时候无数次那样。隐忍又深刻。

“醒了就好,游游不哭…”

她躺在医院三个月。

醒来已不是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