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怀疑起人生似乎真的早已被书写好的时候,是景策年少时极为平常的某一天。
他微垂着眉听着面前徐徐展开的笑声,杯影绰约间,三两友人被清亮的酒水染上红,念着过了兴头后再也不会出现第二次的绝妙诗词──
他顿觉兴致缺缺,拂袖离去。
细风清凉。
头顶的明月一如既往照亮着空旷的街,三两行人神色各异,也不过喜怒哀乐。
脑中生出试探的念头。
当时极有威望的将军牵来一匹要抬头才能见到全貌的野马,皮毛油光水亮到发光,叫人无法确认它究竟属于哪种黑色。
“好马,但无人能制服。”
将军的脸上满是遗憾,粗粝的手隔着巨大的铁笼子抚摸它的下巴。
骏马受到刺激猛烈地嘶叫一声,扬起的蹄子似乎要把栅栏踩破,连不甘的呼气声都引人退避三舍。
景策就在这分秒之间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把厚厚的枷锁。
他知道自己能轻易将它驯服。
众人想到几日前这蹄子把几个健硕士兵踩得濒死的模样一惊,纷纷退开脚步。
只有景策神色自若,施力飞身上马。
那匹无人敢骑的马,就这样用到了现在,即使已然老矣也震过无数壮马。
直到后来。
父王开拓疆土。
边关一战,景策猛烈地察觉到自己的皇兄会死。
死在杀红了眼、呲目欲裂的云洲木将军那柄刀下,壮年男子腰间缠着发妻摔成一半的玉佩。
被父王派出的探子误杀的女人,死时始终攒着给小儿子千里迢迢求来的平安玉。
景策连忙告知皇兄,让他劝阻父王在错误发生前斩断两方不讨好的开局。
皇兄半分犹豫都没地信了,那场血没过鞋面的仗没打起来。
可是女人还是死了。
真正的死因是求平安的路上感染了风寒,本就弱的身子骨刚回到云洲就闭上了眼。
皇兄也死了。
死在许多年后,被扮作乞儿的敌国卧底一刀轻易刺中心脏。
多讽刺。
武艺卓然、拳脚了得、登基不过几年的青年皇帝,死得如此荒唐。
景策却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国丧上他没流一滴泪,阴霾的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哭得肩膀颤抖的少年身上──
自己也会死啊,死在此刻看起来满是悲愤又弱小至极的小皇帝手上。
他施施然撇开眼,心里顿感无趣。
世上每一个人都被他一眼看穿,漫长的岁月除了日复一日的噩梦困扰之外,再无半点波澜。
直到某人的出现。
他第一次有了琢磨不透的感觉,拿不准她讨好卖乖的脸皮下,究竟端的什么鬼心思。
他和她之间一片空白。
第一反应自然是杀了她,让这份新奇又微妙的情绪被彻底扼杀。
也不知怎的,缓着缓着就成了这副局面。
怀里的小人终于不再可怜巴巴的模样,仿佛先前的无助和脆弱的表情全是他的错觉般一闪即过。
“不怕…”
“不怕。”
顾游重复了两次,打气般直起脊骨用居高临下的姿势捧着男人毫无瑕疵的俊美脸庞,低下头凑近。
倒是不太适合她。
嘴上强硬,湿漉漉小鹿般的眼睁得一眨不眨,好像这样就足矣让他信服。
可双靥却听话地不自主浮起两团赧红,连带着耳垂都染成血玉般的透红。
他见过太多温良人皮下的险恶,乌糟糟的黑色。却在此刻彻底抛弃应该有的怀疑态度。
“乖孩子。”
景策嗓子略微嘶哑,唇角说话时拂过她的手,烫得人心痒。
可惜男人猛地窜到一百几秒,又跌回原位不再动弹的好感值让她彻底清醒。
醒醒知道顾游脸美心野套路深,穿来的没几天连夜制定了新规则防止她卡bug──
比如好感值要定在某个数字至少一天时才做数。
毕竟戴个面纱冒充个白月光泫然欲泣地流上几滴泪,挠得人心头又痒又愧疚,几秒就拿到积分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完全没必要。
景策有个狗屁的白月光,连小时候抱着睡的布娃娃都没一个的。
顾游麻痹自己全是为了任务,为了回家。
“啵──”
声音极大、短暂的一个吻印在男人作怪的薄唇。
她自觉在景策微微一滞时占了上风,不禁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我说……”
来不及得意,带着男性气息的大掌扣住小姑娘慌乱中散开青丝下的后脑勺,泛着隐隐暧昧光泽的两双唇交缠。
顾游失去了主动权。
瞪大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涨成虾米的模样,她生出几丝羞涩,微颤着的眼睫缓缓闭得紧紧。
景策短促地笑了下同她分开,拇指按在微肿的唇边上,炽热的眼神打得她几欲昏厥。
“呼吸。”
微微上扬的玩味音调,让顾游霎那间瞳孔一缩──
不会呼吸了。
心跳再次剧烈鼓动,顾游只看到男人表情变得错愕和慌张,张开嘴说了些什么。
她视线变窄两眼一翻,彻底听不到了。
夜更深了,宛如浓墨。
刘德元八岁就进了太医院,从捡药的小工做到后来的院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令人沉默到不知如何表达的事。
床上面色淡红的郡主,似乎是肺气不足。
再通俗点说就是憋的。
这具体怎么成了这样…
他哪敢问?
只好言之凿凿地改口成了体虚昏厥,休养几刻便能自主恢复。
景策蹙眉,眼神骤然锐利:“那为何还不醒?”
刘太医闻言也跟着一凛,快步上前再次盖上丝帕把脉。
这郡主的身子骨确实是弱,倒是他被这不可言说的病因惹得失了医者的严……
谨?
“回王爷,郡主她应该…只是睡着了。”
景策一时也哑然,揉揉发胀的眉心在空中随手挥了挥。
刘太医哭笑不得,怀疑自己再待下去可能也会憋死,连忙弯身行礼退下。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女孩节奏规律的小小绵长呼吸声。
倒是自己犯了蠢,这偶尔露出几丝的梦呓和时而蹙起又展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傻气模样。景策再也熟悉不过。
是她睡熟了的模样。
身姿挺拔的男子叹了口气,为女孩掖好被角。
桌上的食盒里,看不出究竟是甜是咸的食物让景策顿了顿,终是匙起一块。
如石子般坚硬的板栗被夹碎,景策使了三分力,连手中的箸都弯了腰。
他立马改了想法,去夹最小的半颗。
意料之内的味道。
从小良好的教养让他面不改色地囫囵咽下,空着的手却不动声色地把食盒推远。
还好不是生在普通人家。
若府里没个厨子,还真是不出三个月就能被娶进门的妻子给不小心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