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铁兵马之声总算渐渐消失了,云洲又恢复了昔日的安宁。
铐着枷锁的一批又一批人从大街上经过,浩浩荡荡整整运了三天,几乎快把高得一眼望不到的城门踏破。
有胆大的百姓站在街边捧着臭鸡蛋一个个往囚车里扔,大多数都撑开了窗子遥遥望着指着手,嚷嚷得极大的声儿毫不掩饰地往外跑。
或许再往前翻几十年,有人还能依稀认出几个肥头大耳的是当初守门的年轻将士。
日月更替,山河无恙。
可赤胆忠心,似乎在日子渐渐过好了之后,也跟着淡了。
哪怕是仙人似乎也斗不过贪嗔痴念。
长身玉立的俊美男人身后只跟着一脸上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红肿包块的侍卫,在二人几步之外的,却是跪了一地的人。
单一人的气势却足矣。
木旌的眉已然发白,月余的牢狱生活似乎让他白了一些的同时,老了不知几岁。
又或者是因为别的。
他一只手撑着已无法动弹,浑身上下都裹着厚厚棉被的物件。
细看原来是个人。
若不是那双和父亲有五分相似的眼,恐怕没人能认出这是昔日风光无限的木府大公子。
“谢…王爷…”
不过仨字,木旌说得颤颤巍巍未语先流。
自从亲手埋了亡妻后,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景策抬手,薄薄的唇抿成直线,春风把他的衣角吹起。
似乎在说“好自为之”,又似乎是“保重”。
他竟两次放过了木旌。
第一次是因着皇兄。
第二次…
景策转身,步京视线正好被蜇了的包挡住了,一时猝不及防地慢了一拍,正好儿对上主子冷清的视线。
景策也跟着沉默了一秒,随后微微眯了眯眼道:“戴个面具去,回头把…”他顿了半息,“顾悠悠那只丑猫吓着了。”
步京不认识什么丑猫却也立马做了个应声的姿势。
他这几日天天在大山里头采蜜。
吊在悬崖上割蜜不难。
单手接着蜜桶不难。
始终悬在半空中以王爷贴身侍卫的功夫来说更是信手拈来。
可被绕来绕去的蜜蜂狂蜇这件事,却真是难倒了他的脸。
连步京自己都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大约是丑到没法儿看的程度,尴尬又堂皇地勾了下嘴。
说起来这个所谓惩罚其实比起正常暗卫的鞭刑来说,算得上是挠痒痒的程度。
可步京宁愿挨上几十鞭。
他这几天顶着这张肿成包子的脸,不知道私底下被嘲笑了多少遍,简直把二十几年来的脸都丢光了。
但也真不冤。
就郡主那小短腿儿,即使真把步京再唬七八个来回的,他跑两步略微施展下脚下功夫,也很快就能追上了。
说到底是阿果和顾子衿在她身边,若不是暗箭难防,云洲这个地界似乎还真没哪个人能面对面地伤到顾悠悠。
他放松了警惕。
但真往深了说…
到底还是不够放在心上。
王爷轻飘飘一句“看好她”的分量,认真程度着实出乎了步京的预料范围。
仔细想想,除了小皇帝那边的情报之外,主子就连这份“轻飘飘”也从未对第三个人如此在意过。
步京为孑然一身的王爷高兴。
也为总算能少点总因着他王妃之位…不,连个侍妾都没有,而使出手段千奇百怪的女子能少上几个而感到欣慰。
可这从心底还没热起来的一份激动,几乎在看到顾悠悠大包小包、气势汹汹地往马车上坐——
身后还跟着白衣公子徐廷风的时候。
立马消失殆尽了。
锦衣郡主这姑娘吧,大约是比十个八个女子加在一块儿还难搞且脑子不够使…
更糟糕的是,她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这回事。
步京同额头都是汗的汪公公对视了一眼,后者好不容易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才把姑娘给硬生生留到了快黄昏才出发。
这一张老嘴都快说干了,除了请安那是半个字儿都吐不出来了,只好无力地对着错愕的步京使了个眼神。
倒是怀里拥着个黑团子的顾悠悠行了个乱七八糟的礼后,敏捷地跳上了马车。
后头的徐廷风的手在阿果之前先一步伸在空中虚扶着,防着大条的小姑娘带着叮叮作响的发簪的脑袋摔个稀碎。
毕竟一千两呢。
徐廷风早已下定决心要当个很称职的护卫。
下次再来。
而在旁人眼里,这体贴的举动显然有些亲昵得过了头。
顾游对背后的小动作一无所知,根本没发现自己就侧坐在马车一会会儿的空档,在场所有人的脑袋都快炸了。
抱着松烟对看不出喜怒的景策挥了挥手。
大约是跑得快了,几缕头发微微遮着侧脸的她先是狐疑地睨着步京,随后平平地移开目光。
显然没认出来。
步京一噎的同时眼角又湿润了,心想采得他双眼泛泪的蜜,哪怕自个儿泡脚也不傻呵呵地送给主仆二人喝了。
就让这没眼力劲的一直抱着玄狐皮取暖拉倒!
“爷,您今出门太早,我还担心着遇不上您了呢。昨日我给三王爷和诸凌珍都买好礼物了,三王爷呢买了听说很好吃的肠。嗯…诸凌珍嘛买了……”
景策被她理所当然的的絮叨模样气笑了,侧脸却蒙着冷意的线条,叫除了顾悠悠…和一脸茫然的徐廷风之外的人纷纷低下了脑袋。
真不能再看了。
男人盯着她淡声道:“去哪儿?”
顾游被他问得有点儿懵,怀里的猫不耐烦地一下子蹬进了轿子里也没阻止:“回西城啊,上次我和王爷说过的,您忘了?”
靠!
不会反悔了吧。
顾游急得就要往下跳。
她在这儿也是浪费粮食浪费为数不多的湿润空气的,再说云洲的春天实在让她有些不舒服,近来身体越来越冷。
徐廷风的眼睛似乎和长她身上了似的,在小姑娘身上的毛领子还没来得及飘起来就伸出了手———
“没忘。”
景策先一步从口中冷哼出两个字,声音如往常一样没有起伏的平稳。
顾游终于又安心地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