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花骏时常在回想成婚后的这段时光。
而最令他害怕的就是云娘根本不曾心悦于自己。
他克制自己不要有这样的念头。
每一次相视而笑、每一夜的情深侬语,太真做不得假。
如果只是为了避开同刘家的亲事,是他或是街上随便一个男子,都无太大分别。
他凝视着明显心不在焉的妻子,故作淡然:“与那刘家郎相比,我实在算不得成婚的上上选。”
论家资,刘家确实是乡下出身,并不比自家丰裕。
但是他年岁颇大,且有过三次不顺的姻缘,名声并不比一个年轻有前景的读书人强。
商户之妇,士人之妻,天壤地别之分。
如今细究,妻子为何不愿嫁入刘家,而主动寻到当时与她尚是一面之缘、不知底细的自己呢?
孔云彩偏开头想了想,几番犹豫,还是选择了隐瞒。
“你那时帮我捉了贼人,我又见你生得这般好,所以便想着做你娘子了呀。怎么,你如今反悔了?”
她倒打一耙,花骏自然称不是,“所以说,你来寻我,并非随意之举?”
孔云彩回忆下,其实当日鼓起勇气求到丈夫跟前,最最根源便是媒婆说丈夫头先已经死了三个媳妇,再难续上姻缘。
她自觉此人婚事艰难,生得也不俗,自己如若主动些,一准能成。
于是主动往他怀里挤,“哪里就随意了?若我无心,我家邻居何大哥也未娶亲,怎么去不挑他,偏得找上你呢?”
她是无心之说,私心里觉得自己这一病,丈夫更粘人了,竟在一叙衷肠。
她也黏黏乎乎的,藏在他怀里絮絮不已,“你还记得那日帮我捉了那两个贼人嘛。你帮我捡钱袋子,却只碰上边的系带,还给我的时候还侧避开脸。那时我就想,你肯定是个贴心又知礼的郎君,若是有人当你娘子,必然过得十分甜蜜。”
那时的随心一猜,竟然落到自己头上了。
她伸手搭在丈夫后颈,热乎乎的脸蛋贴在他微凉的皮肤上,一边蹭一边哼哼着,全然不知揽住她的丈夫微红着眼眶,心中满满都是感动。
若是失去所爱,这日子便索然无味。
可庆幸的是,她心里一开始也是有他的身影。
于是,便也不在乎她绝口不谈‘为何弃了刘家郎’,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能成为她最恰好的选择,也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圆满。
把瘦小的妻子拥得更紧了,清凉的薄荷气和甜腻的梨融香不再异域分明,两相交融,终于难分彼此。
......
一场大病,再出门的时候,颇有几分恍如隔世的叹惋。
隔壁钱家的断壁残垣还留在原地,据杜娘子说,钱家当家的钱老爷看了钱二女留下的信后,一度发火要休了老妻。
这时候倒是逞威风了,好似钱二女的痴心妄想都是钱婆子一人唆使,他未曾默认准允一般。
索性钱家收了五十两,发殡了钱二女,便收拾好家当,搬离桃分巷子。
她裹紧身上的披风,扶了丁冬梅上马车,“天儿越冷了,这时节菌桩也不长,你就安心养胎吧。”
这一住就是小半旬,虽然三娘的院舍住得不生分,到底不是自己家。
丁冬梅还挺想念山里自己那座小院子的。
“莫说我了,公爹和婆婆都在,再隔上半月,小刀也要从码头上回来了,到时候家里忙活有他,哪里还用得着我费心。倒是你,病虽是好了,平日里还是留心些。”
孔云彩应下,再看爹已经安顿好零碎的东西,叮嘱她们归途慢些。
立于巷子口,一直目送马车走远才罢。
花骏往风口上挡了挡,要说话,却闻附近有人声唤了‘云娘’,顺着声音看去。
方三花一身桃粉色小跑着从不远处凑到跟前,她随意看一眼花骏,也不打招呼,自顾跟孔云彩倒石子:“三娘,你可算是出门了。怎么着,病好了?”
孔云彩客气地笑笑。
这一看是病得不轻,瞧这脸蛋上连点红血丝都没有。
方三花心说,“你出来,我也省得上门了。”
她挂上得意的笑容,激动地呵了几口白气,孔云彩离得近,正好闻着一股韭菜的味道,不由蹙了蹙眉头:“是有什么事情吗?”
方三花:“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上一回我家男人,就我相公,替你家在公堂上说了公道话。我奶听说了,说这怎么也是帮了大忙,您婆家受了恩惠....嘶......天冷,对了,三娘,你这披风是新买的吧?看着挺贵气的,花了不少银子吧。”
懂了,这是上门要银子来了。
孔云彩也没躲着她揉捏披风的手势,说了衣裳是哪家铺子做好的,才接应道:“三花,一直病着,你丈夫帮了我家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看,这匆匆忙的,没备上些好东西。这样吧,明日,你明日若是得闲,可能来我家一趟?”
“得空得空,我在家也没事做,正好想找你说说话呢。”
方三花笑盈盈道,“那什么,咱们就说定了,明日再见。”
又触及到刘家郎,花骏心中不快,看妻子凝望着离去的方三花背影,道一声回吧。
“嗯,走吧。”
巷子往里走,还是要路过这一片废墟,孔云彩瞧着堵得慌,“银子给了,钱家搬干净后,赶年前,请上些泥瓦匠,把这废墟料理干净,一道月拱门配成咱家的小院子吧。”
花骏与她不谋而和,便顺口说起了小院子的用处。
她们如今的屋舍本就不小,有浴房灶屋,正东屋子前后进十分宽敞,客房配在了西侧,再起二套进,做个赏景的小园子正好。
那时去县里郑家,孔云彩便很希望自己家有个小花园,园子不必多大,有一洼小池塘,养上些金黄鲤鱼或者长寿乌龟,夏日再移栽些荷花,乘凉的时候窝在亭子里,光是想想,便十分惬意了。
“再者,将来若是有了孩子,地方大些,孩子们也有地方嘻闹玩耍。”
花骏补充道。
提起孩子,孔云彩心里失落些。
她揉着肚子往长榻上一趟,有气无力道:“也不知大夫的药有没有用,我吃了这般久,怎么就没个音信呢。”
昨日她在西屋帮着娘收拾行李时,又一次说到了孩子的事情。
她一时被念得有些烦,便口快交代了自己不易有孕的事情。
娘只是恨自己没管束好闺女,让家里活计给祸害了。倒是没当场哭,不过今日看她眼下挂着一团青,必然是一夜没能安睡。
她长吁短叹,花骏从小几上拿起绣绷,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大指头拈着细针,嘣嘣走了几回针,原本被妻子绣的不成样子的一只小老虎,顿时变得憨态可掬。
孔云彩也没工夫长叹短伤,凑近前一看,直呼一声乖乖哟,“你还有刺绣的本事呢。”
花骏无奈地摇摇头,“并不曾学过。”
只是妻子最近痴迷上这个,他总在跟前,时不时瞄上几眼,偶尔杜娘子或是孟氏来了提点一句,便记住了,莫名就会了。
“原来这种活计也是要天分的。”
孔云彩一想到丈夫在灶上手忙脚乱,一团大汗的样子,便想果然不能小觑会使刀子的人,“不仅能杀猪还能绣花,男人要是能生孩子,你指定是咱们镇上被无数人踏破门槛求娶的香饽饽。”
又胡乱说话。
花骏放下绣绷,从一侧端了香汤饮子自顾喝着,冷不丁开口:“你预备怎么收拾刘家郎?”
“那自然是怎么不痛快怎么......”
孔云彩下意识回道,说了一半声音越低,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二妮...你还记得吧?她因为刘家郎被退亲,嫁得那般远,前几日何娘子来看我娘,说她嫁的人家一般,相公倒是好的,可惜婆母并不和善,对二妮苛刻。我一时想起来,就怨愤刘家郎,总想着治治他。”
花骏也不说信与不信,只问:“那你说,你要如何整治他?”
这个...
孔云彩想到的招数比较损,有些不愿意跟丈夫分享,但看他一副绝不放过的模样,只好坦白:“前段时间刘家郎曾在巷子里堵过我,说是三花不好,他后悔跟三花成亲,还问我过得好不好,说自己当初退亲是刘家婆子瞒着他的......”
再说下去,丈夫的脸都要绿了。
孔云彩急忙转口:“我的法子便是跟三花委婉地说道一番。三花性子执,若是知晓刘家郎成亲后还不老实,回家之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没个三五月,绝对不会放过刘家郎。”
花骏气不打一处来,“你倒是豁得出去,也不怕方三花扑上来咬你一口。”
虽说是计策,但他只要一想到妻子跟刘家郎被提到一处,就不快。
“这点子不行,你再想一个。”
他眼角余光捕捉到妻子还要再说什么,强势拒绝:“云娘,别的好说,唯独你的名节不能乱用。你舍得,我却舍不得。”
孔云彩便闭上了嘴。
可这一时半会,能有什么点子,不由烦扰地挠挠头发。
这一晚,她们自家没有开灶火,是在隔壁同孟氏和花大苗一块吃的。
天气一冷,本地人喜食用热锅子烫的鲜羊薄片。
花大苗惦记这一口有一段日子了,再加上自己成亲之后,发生一连串的事情,一家人连好好坐在一处吃顿饭的机会都没有,便忍到了眼下。
孟氏心里有几分忐忑,一直到灶间实在没有别的东西能上桌了,才狠心地往正屋去了。
一进门,发现众人竟在等着自己,顿时大惊失色,连忙道:“哎哟,你们先吃就是,等我作甚。”
她这一开口,打破了屋中的僵持气氛,咕咚冒泡的锅子终于下了第一筷子羊肉片。
孔云彩进门前,灌了一口冷风,吃前先喝了一碗热汤,孟氏见她碗空了,忙又急急添上一勺。
孔云彩半起身恭敬地接过,“前几日病着,没好全,一直没给您和公爹来请安,还请您见谅。”
孟氏哪敢应,忙说没事。
于是屋中又安静了。
羊肉片飘起来,花骏捞出几块,直接放到花大苗的酱料碗中,“爹,这羊肉是您片的吧?”
花大苗愣一下,继而笑出声:“怎么?又嫌弃你爹我刀工不如你了?臭小子!”
这厢父子两个说开话,气氛便松散起来。
孔云彩是个明白人,自然不会在这场合不给孟氏脸面,主动夹菜又说这巷子里谁家是个什么性情,一来二去,那边父子两个喝上烫过的高粱酒,她们两个女人也兴致地倒了几杯果子酿。
孟氏本就是个爽利人,交情一来一往,打心底觉得这白来的儿媳妇知情识趣,看她来时眉间压着事情,主动问出口。
孔云彩便换了说法,“我有个远房的亲戚,听说家中姊妹近日临成亲,无错却被退亲。退亲那男方家没两天又定了另一户姑娘。我知晓后,心里愤愤,想要给姊妹出出气,却实在不知有何法子。”
孟氏一听,同样生气。
女人在这世道活得艰难,不管有无错处,只要有过亲事被退的经历,再想说个好人家就难了。
“这男方家这般突然改换亲事,必是有所图谋的。乡野有句话,叫打蛇要打七寸,只要拿捏住了命门,是活是死还不由着你定。”
打蛇打七寸?
若是刘家郎是条蛇,那他的七寸是什么呢?
孔云彩很快就想出了答案。
刘家郎最在乎的,无非就是一个‘功名’。
她举起酒杯,同孟氏轻轻一碰。
“儿媳便多谢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