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从小便帮着爹清洗恭桶,破晓时分,溪水刺骨冰凉,孔云彩每每洗完,都觉得自己就是一块冰疙瘩。
喝的汤药是医馆专司女科的大夫所开,每逢三月便要调配一次方子。
汤药苦涩,却有奇效。孔云彩自葵水来后,每月小日子都不准,且不说头两日下腹痛得几乎下不得地。自打喝了汤药,之前的折难全都淡了不说,杜婶子时常说她面色好,气色红润呢。
气色好了,人精神起来,做事便利索。
临近十一月,家中布置起红,大宽桌子整饬好,大串红鞭子一炸响,便到了迎孟氏进门的吉利日子。
因是二婚,花大苗不意大办。
孔云彩身为操持的人,一再精简,还是出了足有半百的吃席人单子。
两座小院大门洞开,各自摆了五桌,其余实在坐不下的,便在巷子口的福运酒楼搭了三桌席面。
孟氏那边无娘家人,但是请了庄子上相近的三个婶子家做送亲的,自然是要上桌安置。
花家县里送了个信,只托人捎了一份正正好的礼,上门的却没有。
这倒是省了孔云彩的心。
热热闹闹起来,从晨起鸡叫唤一直忙到上夜,才终于空了缝隙坐下喝口热乎的汤水。
杜婶子看她喝了痛快,连忙又舀了一勺添上,“孟氏倒是个好命的,遇上你这么个好儿媳,可是给了场好昏仪呢。”
孔云彩客气笑笑:“婶子过奖了。也不全是给孟氏做脸,也得让外边人不小瞧我公爹才是。”
小瞧什么?
花掌柜面团菩萨一样的善心人,做生意一把手,又是底蕴钱财丰厚的,这要是搁在县里边,莫说是二进门的后媳妇,便是纳个花枝招展的妾,那也是有人抢着来的。
杜娘子想起今日来贺喜的宾客,有安家这样的大户,还有码头漕帮上的小把子,这要是还有人敢看笑话,那真是蒙了心窍呢。
她今日是孔三娘请来帮着照理宾客和席面的,这可是这巷子里唯一的体面事儿。
故而腿麻酸软,也不曾怨个累,倒是看了这大欢喜,觉着自己开了眼界,十分有面子呢。
“花小掌柜喝多了吧?我瞧他那脸红的,连路都走不稳,是六子他们扶回来的。”
孔云彩:“是喜事,在酒楼里便饮多了。”她岔开话音:“婶子,今日劳累您了,等明儿个拾掇好了,再上门给你道谢。”
“不谢不谢,那就不说了。我先回了。”
杜娘子走头前,又想起什么,压低声儿道:“您家这喜日子,宴席都好,寻常不挑错。
偏隔壁那家,小媳妇出门弄的动静就跟寡妇偷人一样见不得人,我看今日有好几回故意开门,往巷子里泼脏水呢。”
说起这家,孔云彩就头疼。
今日迎了孟氏入巷子,好端端的,那钱家扯开门,劈头盖脸就是一桶臭水,若不是她反应快,扯着孟氏退了几步,怕是新娘子没进门就沾晦气了。
摊上这么个不懂情理的邻家,真是霉气。
“今日哪里还有功夫计较这些,时辰是算好的,耽误了吉时,又不知要生什么传言。我眼下是没计较,且等着吧,这巷子进出的,迟早让她家吃个教训。”
“是这个意思,你若是一味忍让,那一家子还当你人善好欺,指不定又要做派你家门楣呢。”
杜娘子说过这些,便没了牵绊,称心出门。
因是喜事,花家左右两间屋檐下都垂了红皮灯笼,便是入了夜,也不走黑。
她走了没几步,便站住了脚。
“二女,这般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钱二女只是盯着什么看,不说话。
杜娘子瞧她那眼神不对,顺着对方视线偏开头,“你...瞪着那灯笼做什么?”
“那灯笼真好看。”
是好看。
孔云彩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是不愿凑合的,大红灯笼是每年上元节灯会镇上最热闹的灯摊子处定做的,足有一人抱粗,红皮上边绣着交颈缠绵的鸳鸯,里边是儿臂粗的红烛,能烧一整夜呢。
杜娘子眨眨眼,觉得这二女嫁人以后,眼神越发不对劲了。
以前没出嫁,不过是个贪财的跋扈丫头。如今有些渗人了。
她暗嘶一下,搓搓胳膊,与她擦肩而过,“灯笼再好看,那也是人家成亲用的。你看几眼稀罕就算了,别在这冷风里杵着了。”
人走远了,最后几个话音还飘在冷空中。
钱二女呢喃一句什么,移开些视线,看向灯笼一侧的屋舍。
那是她娘家。
出嫁前,她住的屋子是家中靠北的那间,挨着院墙,主架是木椽子,糊上了黄土泥巴。诸如此刻安静下来,巷子里有什么人走动,她耳朵一贴就能听个分明。
要说自己偷摸听的最多的,还是隔壁花家。
起初,她也没怎么上心,是她奶成日里说花家富贵,花家好日子。
人经不起说,听的多了,不自觉就在意起来了。
她奶说:花家头一个媳妇乡下人没福气,受不住花家的好运道,所以死了。但她不一样,生的时辰是吉利,一看便是大富贵的命,注定要给花家做儿媳妇。
她奶说:花家第二个媳妇是送来给花骏化凶的,死了,就轮到她钱二女享福。
她奶说:花家第三个进门的媳妇,迟早也是个死。你瞧着吧,花家迟早送上五十两的聘礼,迎你进门做少夫人。
她奶说了好多话,不知何时,她也扭曲了心肠,竟然也盼着一个个进花家门的女人惨遭横死。
可孔三娘进门这般久了,还是好端端的。
于是她奶又说:男人只要抱了你,那就是要了你的贞洁。他敢不娶你做平妻,世人不会饶了他的。
于是她不顾母亲的哭求,忘了廉耻,趴在墙上,听花骏出门跟孔氏作别,又估摸着时辰,然后趁着大雨,出门堵人。
那夜的雨沾在胳膊上,耸立起一大片鸡皮疙瘩,她一边哆嗦打抖,心里却雀跃着。
于是有人刚进巷子,她便奋不顾身地冲过去,将人拦腰抱住。
抱紧些...
她不停告诉自己,一定要报得死死的,绝对不能撒手,若不然,后半辈子绝对过不上好日子。
再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身后是她奶尖利的嘶喊声,身前是瑟缩的陌生男子说话音。
钱二女仰头,看清是谁,心里咯噔一下,竟是生生吓晕了。
醒来之后,亲事已定。
这般大的事情,是瞒不住家爷的。
在外进货的父亲和长兄匆匆归家,一向看不惯她的长嫂尖酸刻薄,而支持她的家奶也换了模样,怪怨她做事不妥帖,连个人都认不准,牵连了大好的筹谋。
因为丢了钱家的脸惹出风言风语,她被关在柴房,每日一碗清粥吊着,直到被送出门成亲。
她娘给她换衣裳的时候,就知道哭,哭完了,竟说:你要是饿死了,也是好事。
钱二女走到灯下,仰着头任由这红彤彤落了满脸。
烛影憧憧,像极了那日她出门时候,遮在头上的红盖头洒在地上的斑驳。
“真好看呢。”
她又赞一句,眼神中满是羡慕,努力踮起脚尖,探高去摘。
胳膊举高,层层衣裳渐次堆叠落下,露出遮住的皮肉...还有上面青一团肿一块的伤痕。
与此同时,隔壁巷子
方三花吐着瓜子壳,一边泡脚,看向外间桌前坐得挺直的人。
她想了想,叫狗一般嘬嘬两声,见他不搭理,顺手拿了布巾擦脚,布巾湿漉漉的有分量,扔起来又快又准,啪叽一声落在那人头上。
害,这不就回头了嘛。
她嘬个牙花,笑得荡漾:“夫君,婆婆今日来说了,成亲这么久,没见我肚子有个音信,说我是个不下蛋的。”
刘家郎恶狠狠地拽下擦脚巾,扔远了,手上还湿哒哒的,仿佛那股子酸臭味就能鼻子边,他总觉得膈应,擦在这身新作的锦衣上又舍不得,含恨起身,倒茶水淋洗。
“生孩子是你们妇人的事情,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娘说了,你听着便是。”
方三花踢踏着布鞋从帘子后边出来,听闻这话,哈哈一笑:“什么叫生孩子是我们妇人的事情?你娘个乡下妇人懂什么。说我不下蛋,那我是什么?母鸡?你别当我不知道,母鸡下蛋根本不要公鸡骑。”
刘家郎被她‘骑’红了脸,一连声的‘无耻’‘下流’‘不守妇道’‘不从妇德’就骂。
方三花才不耐这些不痛不痒的骂呢,她往桌上看了看,知道这人又在练字,不屑地摇摇头,“就你这虫儿字,想赶上我爹,再过个十年吧。”
其实她一个大字都不认识,偏偏有个秀才爹,硬要装的自己颇通诗书。
刘家郎早已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手指着她说道:“先生都说我这字有魏晋嵇康之风,你一个无知妇人又懂什么...”
怎么又说到鸡上了?
方三花用力拍开他戳在眼皮子跟前的手,没好气道:“你怎么听不懂我说的话。生孩子不是母鸡下蛋,真要找个说头,那我应该是田亩,还是肥力十足的田亩。你呢,就是那撒种的人。能不能长出庄稼来,得看你这播种的人。”
这就是有理说不清。
“我...你...”
刘家郎一时不知是羞还是气,脸都撅红了,再没憋出半个字。
方三花满意地点点头,“你还是能听懂我话。”
往里间走了几步,又想起先前这人竟然说她下流,折身回来:“下流?要说下流也应该是你下流吧。成亲当晚,可是你先动手脱我衣裳,还没头没脑地乱杵来着!我不跟你计较就算了,你还得意上了?”
她蔑视地瘪瘪嘴,嘟囔了一句‘没出息’,又踢踏着布鞋,往里间床上去了。
刘家郎空站了半晌,失魂落魄地坐会圈椅。
书是看不下去了,人木木的,脑袋还嗡嗡地响。
就这么呆着,也好。他心想。
可没一会儿,自里间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鼾声,彻底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
他险些就要哭出声来。
错了,从一开始就不该退了孔家的亲事。
不不不,孔三娘也是个装相之人,看似俏丽温柔,实则暴戾狠毒,还是退了的好。
他错在不该退了和何家的亲事。
那何家陪嫁之多,何家二娘又是个爽朗明媚的姑娘,便是无法在书院上帮扶他,做一内宅妇人,生儿育女,每逢他归家,温柔伺候也是够的。
悔!
悔不当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