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花骏很乖。
乖,本质来说,就是好欺负。
族中分粮,他和母亲站在人群之后。
长长的队伍,不断有人加入,却不是按规矩跟在最后,总是有这婶子那姑娘,名号情分数不尽。
长队渐动,不停有人加入,而他和母亲却永远在队伍的最末端。
排到了,却只能领到两斗粮食。
三个月的口粮,却只有两斗?
养只鸡都未必够。
花骏不服,要跟分粮的管事争辩。
很多话都已经到了喉边,什么父亲在主族做事、什么私吞、什么不公苛待,最终却止于母亲哀求的眼神下。
“你父亲在外边做事,不要给他惹麻烦。”
柔弱的母亲道。
花骏握紧拳头,生压住满腹的怒火。
可他们忍让,却换来身后的一片讥讽。
“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领着小孽种,还要多少?花家能给你们分两斗已经是看在花大苗的面子上了,别给脸不要脸!”
那是花骏第一次和族中的人起纷争。
拳头握紧挥出去,一拳一拳落在实处,砸得对方口鼻都是鲜血的时候,他又怕又痛快。
怕什么?早就已经忘了
痛快,至今还记得。
他没有后悔。
事实是,那一顿拳头后,管事默默忍受了,而他在母亲的担忧害怕中,外出的时间越来越长。
那是他第一次品出人活在这世上的道理。
谁的拳头硬,谁就能活。
所以跟着丘远学刀的日子越久,他和母亲在族中的日子越好过。
粮食分够了数量,没人敢随意将脏东西倒在门前,再没有人敢翻墙进院偷东西。
连说闲话的人都没了。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欢喜的,总觉得自己报仇雪恨,从此和母亲平安度日了。
即便父亲不在,他也有力量护住母亲。
真是单纯。
花骏愣神之际,身侧小妻子靠过来,“好了,咱们走吧。”
他收回思绪,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外走。
过了那一处,再走上一段路,相对而言便好了些,至少不会轻易看到路上有阿堵物的存在。
“我还以为都是那种脏污呢。”
她感慨几分,正要询问丈夫以前住在何处,一抬眼瞧见他脸色不对。
其实花骏甚少有变脸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僵板神情,笑意或是怒火很少外现。
便如此刻,寻常人眼中他是如常的,可孔云彩从他唇角眉峰一点清淡的变化,知道他有些不快。
于是顺着他视线往前看去。
此时所处的是一个交横路口,向东的宽路通外,而路口正或站或立三个男人,一副闲汉言谈的样子。
其中一个注意到他们,扭头看过来。
孔云彩:“相公,你认识他们?”
“嗯。”
花骏道。
即使多年未见,从那几人语气和眉眼之间的熟悉,他轻易就能认出谁是谁。
三人同他年岁错不了几岁。
‘瘦条鬼’的称号便是他们最先开始喊的。
其中一人叫花宝,就是当年被他扯着脖子、一刀刀索命的大鹅的主人。
这空挡,那几人也是认出人了。
他们认不得穿着粉色衣衫的妇人,却对妇人身侧那高个头有印象。
“是花骏吧?”
“我瞧着也像。他怎么在那儿?”
“回来给老太太过寿?”
“他回来不是添堵吗?”
“妈的,这杀神,别闭嘴!让开路让开路...”
孔云彩听着其中模糊的几句,不由扭头看向身侧的丈夫。
“走吧。”
花骏重新牵起她的手,神色如常,很快从这几人空出的路经过,中途连一个眼神都没有落下,更不消说言语应和。
孔云彩看着这几人如避大敌的样子,心中称奇。
只等到走出一小截路,回头看一下又凑在一块、眼神瞄着他们的三人。
其中一个,突然转身往后,消失在巷子里,只剩下另外两人盯着他们。
那眼神让人心里不舒服,像是在警惕他们是贼人一般。
“相公,送了东西,我们便走吧。”
花骏点头。
不一会儿重新回到角门,这一次门已经开了,有一婆子和几个小丫头闲靠在门边说话。
听他们是给老夫人拜寿的,婆子顿时一副笑脸。
收了花骏递过来的三匹云锦,示意一侧的丫头记着,“您是哪边的贵客?”
“东塘镇花家,花骏。”
话音刚落,婆子脸色大变。
就连记笔的小丫头都抬头看人了。
又这样?
孔云彩不习惯被人这样盯着,轻咳嗓子,“是有什么都不对的嘛?”
婆子勉强笑笑,“没有,没有。”
她眼神示意一侧的小丫头,小丫头转身往里去,“来者都是客,更何况还是我们老夫人同族的亲人。您看这时辰不正不偏,咱们做奴才的也不好做主,您看,要不且等等,等下里边的话。”
孔云彩看丈夫对视,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于是点头。
其实她有些想走。
送礼上名册,这礼也不算缺。
她被这前后两拨人弄得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这官府人家就跟能吃人心肺的野兽一般,处处藏着古怪。
可她一想这是丈夫的姑辈,礼都送了,若是不见人请小辈礼,倒显得自己家有些小气。
出门做客,总不能把面子失了。
于是在婆子的指引到附近的一处小亭子坐好。
无茶无水,她也不在意,“没准人老太太不待见咱们,就让走了呢。”那声姑姑,她有些叫不出口。
花骏应声,同她相对而坐。
见她眼神似鹿一般,好奇地看着附近,眼神柔和几许,“这里是郑家的宅子。”
孔云彩哦一声。
郑老太太是花家的外嫁女,却能将娘家族人安顿在郑家后边,也是有些手段的。
“不是。”
花骏否认道,“这里原本就是花家主族的地方,后来郑家花钱买地,这才成了郑家。”
也就是说郑家其实才是后来人。
孔云彩满腹疑惑,“这么大的院子,好端端的,怎么就卖了呢?”
“做生意,惹了人,缺钱疏通,舍财保命罢了。”
孔云彩的眼神又在这小亭子四周打量一圈。
她倒是不知这富贵人家是怎么个光景,就看着一个小角门,也知道当年花家主族日子过得好。
脑海中又想到方才去过的花家族地...
她道一声:“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花骏不做评点,坐了一会儿尚不见人,他看她伸手摸肚子的动作,知道是饭点快到了,她饿了。
于是起身,“走吧。”
“不等了?”
花骏摇头,“我饿了。”
饿了?
那可不是小事。
孔云彩一边起身,借着抚摸裙子的动作,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也饿了。”
花骏眼底闪过笑意,下台阶时自然而然地在前,折身扶了她一下。
两人到门前,那婆子一听他们要走,心里发急。
里边没递过话,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态度。
要是老太太不喜欢,走了便罢了,可若是老太太要见,她没有留住人,岂不是差事犯错?
她开口客套几句,眼角余光瞧见了过游廊而来的小丫头,拦在门前,“两位别急,里边忙着老太太的寿宴,一时传话是慢了些。这不,人眼巴前过来了。”
孔云彩和花骏便等在旁侧,等着那丫头过来。
小丫头气喘吁吁到了跟前,蹲礼后,“老夫人说难得见镇上的小辈来,上一回去也没见着新进门的侄儿媳妇,有些惦记。请两位留下入席,好相见相见。”
孔云彩心中失望。
人家话都这样说了,要是再走,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那就麻烦你领个路。”
小丫头点头,在前走着。
孔云彩和花骏跟在后边。
行至一半,花骏伸手在小妻子发髻上扶了扶,孔云彩回头看他。
“花钗有点歪了。”
孔云彩感激一笑,又问发饰、妆面、衣裳可有不妥之处。
毕竟是要见长辈的,若是有不周到的,也好提前纠改。
走在前边的小丫头回头看到夫妻二人亲密相近的情态,眼风变一变。
她抿抿嘴,一想到领着人进门的事情是背着老太太,心里就发虚。
正胡思乱想间,却见高大英俊的男人横眼一扫,内里的冷意吓得她险些跳起来,一只手攥着袖子,强忍住颤抖。
男人身前的小妇人正低头看裙角,对于他们之间的眼神官司一派不知,确定裙角上的菡萏没有染上脏污,于是放心,“多亏有你在。”
花骏冷厉的视线从小丫头身上收回,总觉得事情不对,却说不出在何处,只依旧握着小妻子的手。
行到一处路口,小丫头停住脚步,“这里往前就是后院了,外男不好进。老太太只让小夫人进门相见,七郎君可先去前边客厅安坐。”
孔云彩是听过大户人家规矩重,有外男禁止进入后院的规矩,笑着跟丈夫道:“你先去,等我给老太太磕头拜寿了,再去寻你。”
花骏不言,看她一瞬,目光再次凝在小丫头的面上。
这态度,倒是显得有些黏人了。
孔云彩挪了身形,借着他背影遮挡,垫脚在他嘴边轻轻触碰一下,“等我。嗯?”
花骏眸色渐深,手指在她赛雪的脸上抚摸一下,“好。”
——
目送他身影消失在小道上,孔云彩才对小丫头笑笑:“带路吧。”
经过一处圆弧形的莲花池,春日晕生机,一片绿意浮在水面,碧波荡漾中,她瞧着甚美,问前边的小丫头:“不知老太太方才在做什么,我一个小辈没应着时辰来,可有打扰到?”
小丫头半途被人截住,哪里知道老太太在做什么?
她讷讷不言,脚步却加快几分。
孔云彩顿觉古怪,跟了一段,便停住脚步,不欲再行。
正要张口喊人,却见前方有两位窈窕的女子站着。
几步之遥,最前面那姑娘脸上遮着一层白纱,露出妙目一双,身上一席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打眼一看有种淑女娴静的气度。
淑女向前两步,引路的小丫头急忙蹲身行礼,“大姑娘,人带到了。”
“嗯,下去吧。”
小丫头犹豫地回头看孔云彩一眼,想要说什么,却被大姑娘严肃的眼神盯着,顿时不敢多言。
“你是?”
孔云彩道。
“我是谁不重要。”淑女道,语气和眼神是满满的同情和怜悯,“可怜你花容月貌,年华正好,却配了花骏那般寡廉鲜耻、全无心肝的恶毒畜生!”
孔云彩:“......”
好好的,怎么一上来就骂人?
上一回在家门前的小丫头是这般,眼前这人也如此。
难道郑家家风这般不礼貌?
作者有话要说:郑家家主:焯!风评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