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昏,媒婆徐娘子一半欢喜一半忧愁地过桥往东城走。
她袖子里沉甸甸的,因为五两银子的大元宝。
心里同样沉甸甸的,因为要走的这一趟实在是难。
她做媒婆年岁长,是从她娘那辈传下来的营生。
媒婆可不是谁都能做的,一得是家风好的女人,二得是生养过,且儿女双全的妇人。
她说媒也不拘地方,镇上、村子,有的时候县里人家给脸面,她也有名气的。
做了这许多年的媒,见了大大小小的事儿不知凡几,有的说成是天作之和,有的却成了一桩孽缘。
这西城花家七爷第三桩婚事就是她少数结下的孽缘。
这事儿,徐娘子只觉自己十分冤枉。
当初请托的是县里的郑老夫人。
这位的儿子如今就是县官大人。
人家给脸看得起,她如何敢不接?
老夫人连女方都给看好了。
虽是个庶女,却是典史大人的庶女。
按辈分,这位花七爷该着叫花老夫人一声姑姑的。
当时她就觉得奇怪,长辈相中后,直接出面说和不就成了,何必劳动她一个外人?
想不通便只当是当官人家的酸儒规矩。
所以照着章程上面求问,相看。
那姑娘虽是个庶女,却是难得的娇软姑娘。
流萤小扇半遮面,美目流转都是风情。
谁曾想竟是个短命的。
嫁进门连一个月没到就走了。
事后有传言说,这庶女从小就是体弱,是个治不好的咳疾。
因着这遭,花家七爷的姻缘路就更难了。
连带着她这个说媒的,心里十分愧疚,暗中帮着打听新的姑娘,预备再给对方说成一门好亲。
不曾想,这花七爷自己上门要下聘。
看中的还是前些天她曾经上门的孔家。
愁的地方就在此处。
花七爷看中的正是孔家三娘,孔云彩。
她可是听闻孔三娘和刘家的亲事大定在即了。
这...这可真是...
一路心绪复杂,终到了孔家门前。
叫门之后,有轻缓的脚步声渐近,应门的正是孔三娘,见了她笑笑,“徐娘子来了?快请进。”
徐娘子听这语气,心说这是知道自己要来?
难道她已经知道自己是为了她而来?
想想,应是不可能吧。
小姑娘不知人事,大概以为自己还是为了孔柱子而来。
于是笑笑:“你娘可在家中?”
孔母从灶房探头一看,大奇,也不忙活做饭了,指点闺女去盯着火候,将徐娘子迎进了正屋。
“您看,这粗茶点心的,也不知您要来,没好好预备着。莫怪罪。”
徐娘子道不用忙活,招呼孔母快坐,看看灶间忙活的身影,“我今儿上门是有一件顶要紧的事儿要说。你当家的,在不在?”
“先前出去了。”
孔母道。
儿子今儿没跟着去收夜香,当家的回来一看儿子又在外头混着,睡觉睡到一半惊醒,出门找人去了。
“左不过就一两盏茶的功夫就回来了。”
孔母瞧着她神情庄重,心里没底,“是我儿在外头又做错事了?”
徐娘子:“这回来,可不是为您家柱子的。是为了您家的云彩。”
三娘大名孔云彩。
家中亲近的人都习惯用排行称呼。
乍一听这大名,孔母愣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三娘?三娘何事?”
“西城花家的七爷今儿寻到我家。想让我保媒拉纤,说成他和三娘的亲事。”
孔母大惊。
西城花家?
这不是今早上和儿子议论过的那个人吗?
她连忙摆手:“不行的,我家三娘已经和刘家说定了。不行,可不行。”
徐娘子示意她莫急,“你先听我说完。这位花七郎之前荒诞的传言,那都是有隐情的。”
“您家当家人做夜香的,外边人传话也难听,难不成人家说臭咱们就臭了?”
是这个道理。
可....
“您先听我说完。我这上门可不是自己要来促成。是花七爷上门央求的。原是早前在街市上他被贼儿摸去了钱袋,要不是您家姑娘出言相帮,只怕要损大钱。
要么说您家会养孩子,多少人怕惹上报复躲着不说,偏三娘仗义执言,这才是让花七爷上心的因。
“二嘛,花七郎家中情况您应是不晓得的。
资产这块,家里一间带铺面的宅子,又是西城独一家的祖传肉铺,乡下还有一间带五十亩地的庄子。银钱没得说,是富裕人家。
家中人口也简单,娘没了,只一个老爹在家,寻常也是养鸟遛街的闲散性子,不插手儿女的日子。
爹娘那一辈份的二房,远天得住在乡下,非年非节,必是寻不到侄儿屋子里的。
再有一说,同族的远房里有个了不得的姑姑,但人家是县官大人的亲娘,是县里的贵气老夫人,何苦来咱们这穷苦镇上做长辈威风。”
孔母一比照辈分,顿时惊愕了。
“这...那县官大人不就是他表哥?”
这可是在五服内的贵亲呀。
他们一个收夜香的门户,有何德何能攀上这样的人家?
她摇摇头:“不行,不行。我家几天后就要同刘家交换庚帖合八字了。这花家再富贵再厉害,我家也不......”
徐娘子攥住她不停摇摆的手,低声道:“你别自己想。你问问三娘。这是她的大事,做爹娘的怎可轻易拒了?”
“刘家是好人家,再好能好过在镇上过日子?三娘多水灵的人,你当娘的从本心说,舍得她跟着刘家见天的在地里灰头土脸?”
孔母讷讷:“刘家郎是读书人...三娘将来是秀才娘子。”
“秀才是那般好考的?”
徐娘子看她眼神闪烁,便知孔娘子对这刘家也不是全心的满意,“若是那般轻易就能中举,咱们东塘镇十来年了,怎么就出了三个举人老爷?”
她明了孔娘子心里最担心的事情。
“这花七郎头前的三桩亲我且与你说说.....”
如此娓娓道来,勉强将花七郎克妻的名声描补成阴差阳错,天意弄人。
说尽了,外边的天色蒙黑。
徐娘子便起身辞别,“你和你当家的好好盘当一下,最关键是问问三娘的意思,到底嫁人是她的人生大事。”
孔母点头。
送人出门了,一回头瞧着三娘手里拿着锅铲在灶屋边看她,“娘,徐娘子来说了什么?”
孔母避开她视线,“没什么。是你哥哥的事情。”
她还是先和丈夫商量过后,再跟三娘张口吧。
孔三娘深深吸一口气,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下来。
晨间时,听了对方真愿意,她一边庆幸高兴,又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和家中说。
可花骏让她不要管,只要她心里愿意,剩下的,他都能做到。
却不想连一天没过,徐娘子就上门了。
这样真好。
他送她归家的时候,只道一声放心。
安抚她不安的深邃眼神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她脸蛋有些红。
幸亏天色昏黑,不然就要让她娘看出端倪了。
于是这一日花家小院的晚饭在沉默中度过。
孔柱子是被孔父从酒楼里拽回来的,生怕像上一次一般不给饭,老老实实地扒饭。
孔母心思沉浸在徐娘子的话语中,一口饭叹气在心肠里回荡三声。
孔父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儿子,也没留意到妻子的不对劲。
一直到夜上要歇着了,听了妻子的话,孔府同样震惊不已。
不过他是男人,关注点在闺女对花七郎有相助之恩。
“要么说是咱们的闺女呢。”
当年他能求娶到妻子,也是因为帮着妻子追了一程小贼,这才换了俏娘子心动呢。
轮到自己闺女,竟是男女倒转,成了美救英雄。
孔娘子推搡他一下,“没正经。这事儿重点在这儿?哎...咱们给三娘相看多长时间了,好容易要和刘家说定了,怎么突然横出这么一茬子。”
虽徐娘子描补一番,可她依旧膈应对方是个鳏夫,年纪轻轻的,死了三任媳妇,莫不是生得时辰不对?
孔父呵呵笑了,“我看这样也好。三娘手脚勤快,面相也随了你,不止一家上门说亲才正常。你也不用愁,要我说,和花家还是和刘家,是得问过三娘的心思。”
“毕竟日子是她自己过。咱们做爹娘给选了,将来好不好的,还得遭难受。让她自己选,那是她自己的路。
就跟大丫似的,人一心就想嫁个猎户,这些年回来,什么时候不是笑意洋洋的。”
想起大闺女,孔母也认同让闺女自己选的做法。
不过孩子是孩子,大人是大人,总得把利弊说明白了。
“私心里,我还是看中刘家。和我妹妹一个村里的人家,做姨姨的总不会害三娘。这花家门里是个什么光景,我哪儿看得清楚。”
有些人家,诸如这巷子前的丁家,那倒是个二进门的大宅院,外人瞧着阔气,其实里边的人都吃糠饭呢。
孔母翻了个身:“明儿我去问问这花家的底细。若是有个不好的,咱也不稀罕那十八两的聘礼...”
睡眼惺忪的孔父猛地睁眼,“多少?多少的聘礼?”
孔母结巴道:“十....十八两。”
难道方才她没说给丈夫听?
孔父:“别的不说,这花家是大方人呢。十八两,可真敢给。”
当初小姨子给刘家做媒,张口六两六。
那语气就跟一百两的架势似的。
“说实在话,徐媒婆一说聘礼的时候,我也吓一跳。”
孔母捂着跳动的心口。
这些年攒家攒业,她手里满打满算才十六两。
“说是花家是西城的肉铺呢。就一家肉铺,估计挣得多。”
孔父重新睡下了。
“十八两是挺多的,我就是惊了一下。这是镇上娶媳妇顶天的数了。没成想咱家也能有这荣光。”
他呵呵一阵,胳膊肘杵身后的媳妇,“十八两了,你不心动?”
孔母掐丈夫腰背,没摸到多少松肉,又心疼了,“再心动也不能瞎应承,我得给三娘打听仔细了。这花七郎要不好,再给十八两,我也不能送三娘去。”
她要是眼窝里只有钱,当年就不会相中孔家了。
要知道那时候上门娶她的人家不是没有比孔家富裕的。
屋中夫妻低语。
渐渐又嘀咕起年轻时候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