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动向

时间在这里拥有惰性,马格努斯想,网道的浓雾在这片粘稠的汪洋中遮蔽着他的视野,让他如同置身于隐性的束缚之网中,既难以探明道路,又不易进行移动。

银匠留下的轨迹被他从迷雾的间隙中寻出,他用流淌的灵能追踪着那个胆敢在网道中搅弄风雨的神秘灵能大师。

轨迹将自己编织成为绒线的白鸟,展翼飞起,羽翼切穿网道十字路洋溢的粘滞雾气,带领绯红君王避开徘徊在十字路的幽灵幻影——所有这一切都是从过去至未来无数灵魂回响制造的残影,寻找银匠移动时带来的水晶光辉。

这里是维格贝拉赫(Uigebeach),网道深处的惰性十字路,即使网道之中的时间流本就不同于现实宇宙,但这里的时间流动则更为特殊:它减慢,乃至彻底停止,又或者它不沿着常规的航向正向前行,而是在横向的轴上来回移动。

牺牲的灵魂亦能在此永存,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永恒地不断强化……

如果放在平时,这将是珍贵的研究对象,但马格努斯已经后悔来到了这儿。

当银匠艾略霍斯现身于网道深处时,他第一时间告别莫尔斯和佩图拉博,返回他位于泰拉的真正身体,而后从日冕塔底层的冥想室里几乎是弹了起来,顺着黄金王座后的入口,深入这片耗费他百余年心血的路径,寻找着那个可疑的显形者。

机械神教的辅助人员向他注目,架设完整的路径轨道在他身后飞驰,无数道重叠交错的复杂咒语全部是他亲手排列设计而成,帝国的秘密运输船在港口落锚,每一艘船往返于泰拉和涅克洛蒙达的时间,都快过最短的亚空间航道,而安全性更是获得了极高的保障。

日后,整个帝国都将仰仗这条不可取代的重要航道,甚至帝皇的传奇计划也依赖于此地。

这或许将是马格努斯一生之中最为骄傲的杰作,甚于普洛斯佩罗。

也因此,这儿决不能出现问题。

马格努斯在道路中央停步,白鸟飞回他肩头,银匠的行踪缥缈不定,而马格努斯不禁开始计算,自己已经在维格贝拉赫滞留了多久。

他离开了泰拉多久?这个疑问渐渐深化,激烈地叩击他的心灵。也许他不该离开——也许他应该尽他未被赋予却天生拥有的职责。

马卡多前往乌兰诺,瓦尔多领受帝皇密令,向着极限星域与朦胧星域的交界地前进。他应当返回无人守护的泰拉——即使那儿毫无异样,但危险的预示正用利爪轻轻扫过他的心脏。

他离开了泰拉多久?马格努斯得不到答案,在十字路,连灵魂都能够与时间一同化为永冻的冰晶。

他抬起手,白鸟化作一把结冰的短刀,旋即转化为透明的刀刃。

马格努斯取下佩图拉博赠送给他的单片眼镜,反手一刀,将刀尖刺入自己的左眼。

他的眼球爆开,液体滴落在地上,化作赤金的符文,闪烁着清晰可见的光芒。

“捕捉。”马格努斯低声说。

符文霎时变形成有翼的飞鹰,向前方扑去。马格努斯扯下一节袍子,用它缠住自己的眼睛,鲜血极快地浸透了它。

他皱着眉,等待咒言符文寻找到它的目标。银匠艾略霍斯似乎对咒言有一定的熟悉性,飞鹰追在入侵者身后,在转过数個曲折的迷宫转角后,双爪刺入银匠的后背。

“转换。”马格努斯咬牙念道。

逃窜的银匠正要化为水晶留下残影,马格努斯就出现在他背后,抓住神秘巫师的手臂,狠狠甩在网道的地面。符文之光剧烈地振荡着,当马格努斯第二次将他用全力掼在墙壁上时,整条分区的道路似乎都在猛然颤抖。

“我知道你,”绯红君王声音低沉,如赤红的海潮拍击岸滩的顽石,“银匠,星辰铸造师,普洛斯佩罗的先贤,艾略霍斯·帕里迪乌斯。现在,告诉我,你为何出现在此!”

回声猛烈地向四周扩去,艾略霍斯无面的面具落下,露出一张口角流血的脸。原体的抛击毁灭了他体内的数根粗骨,他的肺部无疑被刺穿。但离死亡相去甚远。

马格努斯从莫尔斯口中了解了帕里迪乌斯的身份,永生者,这也是他第一次认知这个独特群体的存在——帝皇、马卡多和莫尔斯似乎是另一种生命,马格努斯潜意识里把他们归类为帝国政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告诉我!”他高声说,“你要对网道做什么!”

“没有任何事,”帕里迪乌斯回答,艰难地吐出一串带血的泡沫,“为了光明之路,原体,为了——”

马格努斯掐碎了他的下颌,提起银匠,快速沿路返回。他可以在任何时候继续审问银匠,弄清楚他到底掌控着网道数如繁星的入口中的哪一个或哪些。

但一种愈发不详的预兆折磨着马格努斯,而那种痛苦甚至胜过了他取下眼球献祭给咒言时的生理不适。

泰拉的状况验证了他的猜想,而他确认了自己只离开泰拉九个小时。

马格努斯神经紧绷,在禁军怀疑地看着他时让他们直接让开。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没有时间管又是哪个原体惹恼了这群金甲的守望者。

他盘腿坐下,数根用于晾晒羊皮纸张的长杆把银匠钉在原地。

“帮我看守,”马格努斯对禁军说,闭上眼睛,升入灵性视觉的高层心境。

感谢帝皇设置的灵能屏障,泰拉的亚空间大体上仍处于稳定的状态,但深层地壳已经乱成一团不断动荡的元素风暴,一道泄露的破口出现在坚固的帷幕表面,以太之风卷来浓烟和邪火,危险的生灵从斑斓多变的风暴里入侵至影牢之底,使得马格努斯的灵体外侧燃烧起兼具憎恶与愤怒的火焰。

这儿只有他能够解决正在发生的破坏,或者,即使是他也不敢保证自己绝对能够解决。他可以担当一根缝针,将破损的灵能护罩再次弥合,那需要从破洞的边缘开始工作,会用上不短的时间……

漆黑的光在灵性视觉的边缘猛然涌起,带着浓重的金属和燃烧的油的气味,沿着护罩玻璃般的外层开始灼烧。

马格努斯几乎连心跳都停滞了一刹那,假如这就是帝皇密信中所言的暴君星的力量,那么他必定对它的降临无能为力——能够用于抵挡混沌四神的第五神,不是一个基因原体能轻易阻拦的,何况他刚刚在维格贝拉赫消耗了一只眼球。

不,他迅速否定了自己,并在下一刻赶到目标身旁。

“你在做什么,洛嘉!”他恼火地说,“你在召唤什么啊?”

洛嘉·奥瑞利安已经被后悔和歉疚淹没,“我将错误的人带入影牢,我当向祂祈祷,诉说我的过错,恳求祂不再为祂有罪子民的愚行而愤怒……”

“别祈祷了!”马格努斯焦急地说,观察着在洛嘉停止念祷言的几秒之中,正在退却的黑光之火,虽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能推出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

“就算你不能为这儿做些什么,你也可以,呃,暂时别继续祈祷。”马格努斯劝阻道,“让我修好那些护盾再提别的。”

“为何?”洛嘉不解地说,注意到马格努斯以灵体现身,一抹怀疑悄然出现,“原来你在泰拉。伱刚才没有注意到影牢的动乱吗,马格努斯?”

“因为有个家伙在捣乱,”马格努斯一刻不停地说,吞下网道一词,“你知道他的,那个银匠!好了,别问了,也别祈祷,我先过去看看情况……”

马格努斯急匆匆地离去,不消多久,金红灵能在皇宫深层灼灼地燃起,洛嘉恍然间看见那道灵能的幻影:一个庞大的泰坦巨人,通体绯红,金色的光芒在他流血的眼眶中跃动,编织的红发在背后燃起猛火。

他双手抓住向内敞开的水晶巨门,缓缓将它向外侧推动,致死的黑光诡谲地萦绕在他手边……

洛嘉·奥瑞利安从跪姿起身,一系列困惑闪过他的脑海。

他对银匠唯一的记忆,就是他从黑王手中救了一次他所敬爱的佩图拉博,如今他又不远万里地赶来泰拉——做什么呢?影牢的动乱与他有关?马格努斯又在何处追赶着银匠,以至于他不得不离开泰拉?

无人能够为他解答。

——

康斯坦丁·瓦尔多踏过地上冷寂的金属残骸,一些弹壳在他的金靴下滚动,大量战争机械在此沦为漆黑的废铁。

即使度过了漫漫的时光长河,曾经将此地毁灭的战争阴影仍旧存在于此,连同所有破碎的山石、巨大机甲锈蚀的外壳与炮口,和废弃的采矿工具一起,整个世界在冰冷的灰烬中沉寂。

他观察四周,而后向帝皇曾向他指引的方向前去。一个山洞,这就是他奉命前往的地方,并且他将在接下来的数年内守候此地,直到一个需要等候之人到来。他从未询问帝皇为何令他守护一颗早已毁灭无数年的星球。

他以为在行星地表寻找一个不显眼的山洞,将耗费他数天乃至数月的时间,但一周之内,瓦尔多低下头,注视着骸骨遍布的宽阔洞口,知道他抵达了这命运般的终点。

他在这里辨认出骑士与泰坦的碎片,所有的一切都过早地支离破碎,人类永远热衷于毁灭,而重建与否是一个未知数。

瓦尔多知道,曾经发生在此地的战争是帝皇远在统一战争之前一手主导的。

他点亮一盏荧光灯,迈入洞口,洞穴内部的通道十分漫长,他的脚步声在墙壁上回响着,这令他停步。这些回响的构成并不完全符合现实宇宙的物理环境,或者说,这里存在的不只是他一人的脚步声。

瓦尔多抬起头,感受着周围陌生的一切,那些在内部半封闭环境下仍然潮湿的腐朽骸骨,变色的植物残渣和垂落的钟乳石。

他仿佛能够听见那些遥远的低语,旅行者们长袍的摩擦和小声的抱怨,以及那些悄然穿过了他的虚构幻影。过去的回响在这里重演着发生过的记忆,但他无法看清。

除了帝皇。

康斯坦丁·瓦尔多总能认出帝皇。他来过这里,那是无尽的时光未始的旧日,那时的帝皇还与常人一般高大,他应当有几个同伴,因为不止一个灵魂的虚影在通道中穿行。

那时应当是旧夜的黄昏,人类跌入漫长劫难的最后一段时期。帝皇前来此地,做了两件事:探明这个山洞,以及毁灭外面的整个世界。

瓦尔多不会也无暇探求帝皇的过去,他将在此地完成他的守望,直到那个未知转折的到来。

但在那之前,也许他要解决一个最为邻近的威胁。

康斯坦丁·瓦尔多转过身,直面出现在他身后的来客。那个人对他的出现露出一分惊讶,但那种惊讶转瞬即逝,很快变为意料之内的厌恶。

“他派你来摩洛?”那个人问,以人类的标准而言,她是个高大的女性,全身裹在藏蓝的纱段里,只露出一双浅蓝的眼睛。

她的身形让瓦尔多确认,她就是那些模糊的旅者幻影中的一个。

“你又是一个怎样的造物?”女人继续追问。

高大的女性、蓝眼、灵能者、迫不及待地质问与帝皇相关的话题:这个人就是帝皇向他描述的对象。

瓦尔多觉得他可以确认,他接下来将完成一项任务,即转达帝皇的旨意。

“我在此向你转述帝皇的话,”瓦尔多盯着她,开口,“你对十一号做了什么,尔达?”

这句话像是一对火石,刹那擦亮了尔达洋溢怒火的眼睛。

三重的化身从尔达身上分裂而出,向着禁军统领一拥而上。

——

他记得那个小游戏。那时候他还蹲在家中的门廊边,等着那些小小的生灵从烈日炙烤的沙地里窜出来,跃到他身旁。于是他抓住它们,抓住那些被称为蝎子的愚蠢生物,而后将它们张牙舞爪但足够脆弱的节肢一段段地拔下来,让它们被烈日晒成干瘪的壳。

偶尔他会因为这种危险的娱乐而受伤,科尔基斯的蝎毒能够让他在床铺上口吐白沫两个到四个科尔基斯日,但每每恢复清醒,他都会回到自己的危险游戏中。对于一个普通的科尔基斯儿童来说,这是证明他凌驾在危险之上的最简单方法。

他没有绫罗绸缎和叮当作响的金银珠宝,即使他对它们抱有如此之深的渴望,但他缺少一个向上攀爬的机会,一个好的出身。但他也很难提起兴趣去教会学习经文,即使那看起来是科尔基斯的平民最好的出路。

很快,他就为此感到庆幸,假如这就是命运的青睐。

洛嘉·奥瑞利安,黄金之人,唤雨者,带着他圣战的军队席卷了整个科尔基斯。旧教会的信徒几乎全部与经文一同被烧死,而昔日的富有者一个接着一个地被绞死,他们的不义之财被归于新的教会——敛财的又一个借口罢了。

而他,他主动搜罗那些昔日凌驾在他头顶的人,将他们一个一个地交给奥瑞利安,借此换来一切他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资产,比如名声,甚至他艳羡过的名字——真正可惜的是,他想要杀死的名字主人在死于奥瑞利安的火刑架之前就销声匿迹。

他还用了心思去背诵全新的经文,以便在和洛嘉的下属沟通时换来更多的喜爱,以及随之而来的报酬。他越是一本正经地念着那些经书来强调他并无所求,他获得的酬劳就越丰厚。

他预感到动荡时局里的罕见机遇,并迅速抓住了它。那些经文对他而言几乎只需一遍就能印在大脑之中,而完成那些教义问答对他而言如此简单,就像有另一个声音在他头脑里做出提示。

当一名奥瑞利安的牧师询问他是否有兴趣加入他们之中时,他没有一丝推拒,做出一副感激流泪的模样,当即跪地,赞颂那经文中的神。而他也确实如有神助,在队伍里节节高升,直到奥瑞利安本人看见了他。

那时的怀言者还没有两个教团,许多不同的小派系互相进行着教义的辩论,彼此之间互不服气。礼拜结束后,洛嘉总会随缘地挑几个连长出来,与他们沟通对怀言者未来核心要义的看法。

“我对待异教徒残忍吗?”洛嘉问,看来基因原体并非对他周围的流言一无所知,“慈爱应在祂之中,可慈爱该归于不在祂之中的人吗?”

福灵心至一般,他知道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机遇:因为忽然间他如此清楚地知道,原体想要听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这么想,原体,”他说,“我们要等待异教徒从它们躲藏的阴影中窜出来,抓住它们,抓住那些无视真神的愚蠢生物,而后将它们张牙舞爪但足够脆弱的亵渎肢体斩断,让它们在唯一的烈日之下熊熊燃烧。”就像对待蝎子。

洛嘉·奥瑞利安笑了,而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这是原体从他的连长们之中听见的唯一一句合他心意的话语,毕竟其他人都对帝皇的大善心怀真正的信仰。

“说得好,艾瑞巴斯。”洛嘉微笑着,轻柔地拍了拍他的头,“说得好。”

但他还剩下一个几乎称得上亘古长存的敌人:另一个教团长,那至今未受厌弃的但以理。

他们向来彼此敌视,而艾瑞巴斯总是怀疑着对方是否知道些什么……

艾瑞巴斯猛然睁开眼睛,绿皮的吼声在他周围震撼着大地。他不动声色地开枪,同时质问他心中的声音:你为何让我回望这一切?

你知道如何抓住机遇。那个声音说,这也将是你唯一的机遇。

哦?

艾瑞巴斯要回来了。声音说。他乘着船赶来乌兰诺,传递洛嘉·奥瑞利安的话语。你觉得他将要说什么?你觉得知道你是谁吗?

他是谁?艾瑞巴斯急切地问。

呵……你已经有了答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