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阿璃,合该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父皇批阅奏章时,常把她抱在膝头,有时跟她叨念她名字的由来,有时跟她叨念不合心意的朝臣。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那时她还太小,最后记住的也就只有自己名字的由来。无他,实在是父皇念叨过太多遍。
“陛下,照你这般娇惯下去,阿璃可长不成你期望的文武双全的公主的样子。”
母后常会寻到紫宸殿里,把她拎出去扔给霍统领或者裴太傅。按照母后的说法,她是长女,合该为未出生的弟弟妹妹们做好表率,努力长成文武兼备的大公主。
“咳,朕知道了,梓潼。”
她记不太清父皇的表情,只依稀记得每每母后来拎她时,父皇都莫名气弱。
“阿娘叫冯阿嬷蒸了桂花乳糕,待阿璃习完箭术,便拿给阿璃吃,好吗?”
冯阿嬷是母后的贴身嬷嬷,最善各种点心甜汤,也是那时她除了父皇母后之外,最喜欢的人。
所喜爱程度,要远远排在霍大统领和裴太傅之上的。霍大统领总是皱着眉拿小柳条抽她手臂,裴太傅经常拿毛笔点她额头,都是她对付不了的人物。
认认真真射了二十支箭,被霍大统领不轻不重地抽了三下,得了一个中上的评价,她终于回到了母后的寝宫,抖着胳膊从父皇手里捧过一小块桂花乳糕,却在即将入口的那一瞬间,眼睁睁的看着手中的糕饼碎成飞灰。
她惊恐的抬头,便见到母后维持着明艳的笑容一动不动,父皇,冯阿嬷也好似定住了一般,下一瞬——
父皇,冯阿嬷,和整个立政殿瞬间成灰。
母后……母后笑容不变,却离她越来越远,转瞬消失不见。
萧璃猛地睁开眼睛,咬唇屏息,双手紧紧抓住身上锦被。几息过后,才轻缓地放开呼吸。宫殿外间守夜的诗舞呼吸平稳,并未察觉她的惊醒。萧璃深吸了一口气,复又闭上了眼睛。
…………
大周荣景十年,长安城。
长安城通化门外,一队骏马从远处飞驰而来,马上之人皆着戎装轻甲,满身风尘。及至城门口时,便“吁——”的一声,勒马停住。
最前那人身着一身明光铠,双眼如鹰般锐利,四下一扫,目光落在了城门口牵马站立的两人的身上。
那两人一人三十多岁年纪,身着浅绯锦袍,另一人更年轻些,面白无须,着青绿袍衫,看样子是宫中内侍。浅绯锦袍的男子快步向前,走向男人,叉手行礼。
“下官礼部宋平,奉陛下之命在此迎接镇北侯爷。”
男子闻言,翻身下马。
宋平看着,心中暗暗赞叹。
即便是身着铠甲,依然掩不住特秀风姿。端看这利落下马的姿态,即便是满身风尘,也称得上萧萧肃肃,只不知其人能不能称得上爽朗清举了。
“陛下可是要我等即刻进宫?”霍毕拱手回礼,问道。
“陛下体恤侯爷车马劳顿,特命我等来通知侯爷先回府修整,待明日再进宫不迟。”着青绿袍的内侍上前,笑着说道。
霍毕没什么表情,只谢了恩。他身后的一众将士互相对视,都没有出声。
既然不需即刻入宫面圣,待入了城,霍毕便策马向着府邸方向行去,宋平与内侍跟随。
“这长安城怎么看着有些冷清。”霍毕身后一个虬髯将士低声嘀咕。
他记忆中的长安,坊市之间行人总是络绎不绝,今日却并非如此,人数较他印象中的,好像少了不少。
宋平闻言,回身冲着虬髯将士笑了笑,说道:“前些日子吐蕃使团进京,欲与我大周比赛马球,今日正是第二场比试,这百姓,此刻大约都去月灯阁瞧热闹了。”
“第二场?这马球赛一共几场?”虬髯将士好奇问道。
“吐蕃使团请求赛三场,得两胜方算得上胜出。”
“那如今我们几胜了?”虬髯将士身边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朗的年轻将士问道。
“这……”宋平略有些尴尬,说:“第一场我们不敌吐蕃,一球惜败。”
“不过这第二场,有长乐公主殿下领队,我大周定能打败吐蕃。”青绿袍内侍轻声细气地说,脸上很是自信的模样。
“既然公主殿下这般厉害,为何第一场却输了?”虬髯将士继续问。
青绿袍内侍瞥了一眼虬髯将士,心想这边兵将士果真都好不会说话。
虽如此想着,却还是好声好气回复:“第一场公主殿下并未出战。”说完便转过头,目不斜视,不打算再答话的模样。
所幸,虬髯将士没再追问为何公主殿下没有出战第一场比赛。
宋平与内侍对视一眼,皆是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他们还真有些怕霍将军的这几位将士开口追问。
你问为何,那自然是因为公主殿下她又又又又被陛下禁足公主府了。
至于原因?
可能是因为月前调戏了个进京科举的士子?
又或是在平康坊跟某个权贵子弟争了头牌花娘?
当然也可能是又把哪个尚书侍郎家的公子揍了一顿。
这些虽说是朝堂尽知的,可要他们亲口叙述给刚进京的边关将士,却还是不大妥当的。左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便留给他们自行发现吧。
自去岁长乐公主殿下及笄,出宫建府以后,这类事情便时有发生。
宋平时常想,御史台只消盯住了长乐公主,那每年的考簿,便不缺政绩了。
但那又如何,御史尽管弹劾,长乐公主殿下却每日照旧在都城坊市里招猫逗狗,陛下若看不过禁她足,也不过十数日而已,不痛不痒。
待到了霍府,宋平与内侍即告辞离开。霍毕带着一众将士一进府,虬髯将士便忍不住开口了:“能替国出战,想来这长乐公主极是受宠。”说完,还对着霍毕眨了眨眼睛。
只是这挤眉弄眼的表情在一相貌粗糙的大汉脸上出现,实在有碍观瞻。
霍毕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长乐公主是先帝的独女,说来,只是当今陛下的侄女而已,如何能如此受宠?”那年轻的将士问到。
“选征有所不知,本朝皇室在子女缘分上,向来阳盛阴衰。自我大周开朝至今,共历六任皇帝,皇子十数,公主却统共只得了三个。这长乐公主便是这第三个公主,也是现今唯一的一个公主。但凡何物稀有,自然就珍贵了,即便尊贵如皇子公主,也是如此。”霍毕身边一个谋士模样的男子摸着山羊胡子,笑着说道。
闻言,虬髯将士瞪大眼睛,道:“唯一的公主,那军师想让将军求娶的,便是这位……”
“便是这位长乐公主。”军师摸着胡子,笑着瞥了一眼霍毕,却见他面无表情。
“能在此等情境下出战,当是确有实力。”霍毕说:“那内侍言语提及时,态度自信,仿若只要公主出战,便不会落败。”说完,就不再理会互相挤眉弄眼的几人,率先走进内院。
……
月灯阁
自几十年前起,月灯阁就是长安举行马球赛会之所,一年前宫内的球场修建好之前,萧璃便时常同友人在这里打球。
相比较宫内,萧璃也更喜欢在此打球。在这里,上至贵族下至百姓,皆可观赛,当初建所时就有个与民同乐之意。
而且观众欢呼起来,比宫里宫娥和内侍的喝彩可热烈的多。
“公主,那边领头那个就是那个什么达日贡将军之子,叫赛聂的,据说是从小苦练弓马,马球更是擅长,上次他们也是败在赛聂之手。”崔朝远凑到萧璃身边说道。
崔朝远是宣平侯爷的幼子,不喜读书也不爱习武,专门喜欢走街串巷打探消息,自号长安百事通。
萧璃绑腿的动作一顿,抬头朝赛场另一边看去,就见那边也有人正向她看来,还挑衅一笑。暗中比了个‘你不行’的手势。
崔朝远见状,大怒。
“比赛马上开始,到了赛场上再教训他。”萧璃不甚在意地一笑。
此时她袖口裤腿都已绑好,接过内侍牵来的缰绳,拽住马鬃,翻身上马。
与一般女子常选的低矮坐骑不同,萧璃的坐骑是一匹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名唤乌云骥。
上了马,萧璃策马走向皇帝和皇子们观赛的席位,停住,歪歪头,高声说道:“皇伯伯,我们可说好了,若下两场我赢了,今年突厥进贡马匹里的那匹雪云骥就是我的了!”
“你!已经有乌云骥了,竟然还肖想雪云骥!”二皇子萧烈忍不住开口。他也看中了那匹雪云骥,正找不到机会向父皇讨要。
“雪云乌云,听着就般配,合该被我收入公主府的。”萧璃大笑,露出一排白牙,在阳光下好像反着光。她接着道:“骏马谁会嫌多?这就好似美人儿一般,没人会嫌少,这道理,二皇兄明白吧?”说完,还对萧熙轻佻一笑。
“雪云骥的事稍后再说。”太子萧煦无奈的摇头,打断了即将开始的争吵,开口说:“先专注对战,不可轻敌。”
“就是,还没赢呢就想着奖励。”二皇子附和。
“阿煦说得对,阿璃,切不可轻敌。”荣景帝此时也笑着开口,说:“若你真赢了两场,雪云骥就是你的了。”
“那阿璃就先谢过皇伯伯了!”萧璃在马上叉手行礼,然后策马走了几步,复又纵马转身,侧对着观众的席位。
此刻阳光正好,微风拂面。萧璃看着策马向她走来的三个伙伴,抬起手中球棍,手指一个巧劲儿一推,球棍便高速在萧璃手中转了个圈,复又被牢牢攥在手心,猛地停在身侧。
“就叫他们瞧瞧真正的马球是怎样打的!”声音朗朗,英姿飒爽。
“诺!”三个伙伴也笑了,朗声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