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自古美人如名将

没两个月,孙嬷嬷就走了。

算来她已经七十多岁,姑且算喜丧。

临走前几天她回光返照一样没有卧病在床,气色恢复得不错,每天都很早起来,亲自看着小宫女太监们干活,又拉着大宫女玉生一一叮嘱李欢迟的习惯。

“娘娘口味喜鲜喜甜,但蔬菜一定要看着她吃。总是看书到很晚不睡觉,也需要催她早些熄灯,哪怕睡不着,在床上躺着闭目养神也好。”

“娘娘总爱在水榭中待着,天黑了湿气寒气重,要提醒她回来。”

“娘娘左手关节不好,要经常给她揉揉……”

玉生她打听过,是被家里人卖来,不打算出宫的,那些没常性的小姑娘她都不放心,总要留些可靠的人在李欢迟身边。

陈初平最后那段时间也有这样的时候,李欢迟大概猜到了她的真实情况,但并没有强硬让她休息。

让她做完这些,才能安心。

果然,在忙了三四天后,她好像把身体里所有的能量消耗完了一样,再也没起来。

弥留之际,本来孙嬷嬷作为奴才,李欢迟是不应该去看她的。

但对她来说并没有那么多禁忌,想看也就看了。

孙嬷嬷躺在她自己小屋的床上,屋里是她认的几个干女儿,见太后进来,跪了一地,孙嬷嬷挣扎着要爬起来给她行礼,被她快走两步按了下去。

“没关系”李欢迟坐在孙嬷嬷床边,端详着这个老妇人。

她已经很老了,脸上树皮那样沟壑纵横。

李欢迟还记得一开始见她的模样,有些严肃,有点忧心,她做什么都要被说一下,但也不只是批评她,只是唠唠叨叨,希望她出息。

孙嬷嬷这辈子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大概是跟她来紫宸宫的时候。

看她和陈初平拧拧巴巴一辈子,一开始还劝一下,后来就放弃了。

遇见她以后的大半辈子,孙嬷嬷都是围着她转的。

并不是因为爱,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

好奇怪啊。

孙嬷嬷用力拉着她的手,眼里忽然氤氲出泪水:“……不听话……娘娘不要纵着她们……不要总闷在屋里……”

她又唠叨起来,只是这次李欢迟没有敷衍地应她,而是静静听她说完,然后答道:“好。”

孙嬷嬷出了一口气:“孝期结束,娘娘,找个伴儿吧……太孤单了。”

李欢迟笑了笑,却没有答应这句话:“不用担心我。”

然后孙嬷嬷就一直睁着眼看着她,每口出气都比进气多,却始终不咽气。

“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李欢迟见她松开手,却不闭目,在她耳边问道。

“还请娘娘出去吧,孙嬷嬷不想在您面前咽气。”地上她的干女儿边哭边劝道。

李欢迟茫然看着孙嬷嬷,她已经没力气做别的动作,只是轻轻颤动着眼睫,松开拉着她的手。

她只能站起来,走出去。

刚出门没多久,就听到屋中哭声起来。

“以子爵之礼,葬于后陵旁吧。”那些声音听得她焦心,甩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她让随身的宫人帮着料理后事,自己漫无目的地走着。

宫道幽长,仿佛永远走不到头。

你看,长生有什么好处呢?

不过是见证着身边人一个又一个离开。

阿九、陈初平、孙嬷嬷……如果她活得更久,也许还要看着陈嫣然、多多、陈烟萝、陈旭东、云柳、冯翎、严静、青黄……等到最后,连明月堂的人也会一一离开。

她不是唐月那种看得开的人。

也不是冯右那样无可奈何。

能选择自己为什么而死,还挺好的不是吗?

两人再见面时,虽然其实也没隔多久,却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们看着彼此,明明没有矛盾,却都没有先开口。

“你不开心啊?”最后,还是小陈初平定力不足,先问道。

“没有。”李欢迟看着他,却不太能笑出来。

“你都不喜欢说自己的事。”陈初平有些闷闷不乐道:“我除了知道你名字样貌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她有些疲倦的单手撑着脸:“你想问什么,今天例外,也许我能回答你。”

得了这个许可,陈初平一时也不知道应该问什么更有价值,想了半天,才问道:“那你,生辰在多久?”

这边这个身体的情况不知道,她本人在原来的世界阳历是十月三十一,也不知道阴历是多少,便直接告诉他时间了。

“十月三十一。”陈初平好像往哪处写了下来,又继续问道:“喜欢什么花么?”

“没有特别喜欢的。”

其实她还挺喜欢黄花菜,能吃。但还是别太破坏孩子的幻想了。

“没有。”他又记上一笔。

“有……有小名么?”

“漫漫,还记得我教你那首诗么?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她以为他没上学的时候教他背过一些诗词,也教算数,现在看来有点小巫见大巫了。

“漫漫。”陈初平很严肃地念着,然后复读机一样开始重复:“漫漫,漫漫,听起来软乎乎的。”

“只是你最好别这么叫。”她想起他唯一一次叫她漫漫,弄得她不太开心。

“不能叫么。”他有些期盼地看着她:“可你都叫我的小字。”

“最好不要,何况秦霜不也叫漫漫么。”

“这你都知道!”陈初平怔了一下,妥协了:“不叫就不叫吧。”

然后又问她有什么口味偏好,爱好一类。

李欢迟忽然发现她这辈子就算衣食无忧了,喜欢干的事还是挺实用系的。

什么调香抚琴,泼墨女红那是一概没兴趣。

她还是喜欢钓鱼种菜、做做甜品啥的。

陈初平好歹还会个工笔白描,也不知道他俩完全没有相同的爱好,是怎么就过了一辈子的。

“阿靖,你会画画么?”她忽然想起来,陈初平那画绝对不是临时起意,随手为之,但她几乎没见过他自己的画作。

陈初平本来在低头写着什么,听到这个问题,眼神忽然晃了一下:“自学过一点。”

“我从没听你提过。”

“雕虫小技。”他看着像是趴在床上,忽然直起身,里衣松垮垮地敞着胸口。虽然身上伤已经不少了,但那时他胸口还光洁如新。

他把一叠纸放到旁边,李欢迟眼尖,恍然看到那纸上并不都是字,似乎也有些工笔勾画。

“你刚才就在画画吧?画了什么?我看看!”

那他以前看着在学习,学一会看一眼她,是不是根本就是在画她?

所以当时能那么顺畅,随手一画就神形兼备。

“没什么,画得不好,不能给你看。”

她隔着镜子,只能无奈看着他放下床幔,捧着镜子转了个身。

“好了,该睡觉了。”

“陈靖,你到时候最好别让我搜出来什么东西。”李欢迟咬牙切齿道。她想起当年他露那一小手的时候,陈嫣然问他,他说是“不方便给人看”。

什么人像不方便给人看。

人像,她的脸,不方便给人看。

能是什么!

黑暗也不是完全没有光亮,那边的陈初平眨巴眨巴眼,非常无辜的模样:“反正到时候你也记不得了,睡觉吧,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