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未亮就起身准备,登封报天,降禅除地,仪式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隆重。
在山顶的祭天仪式中,圆坛之上,行终献时,陈初平忽然停下了动作,执事见状不好,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
“来,我们一起。”果然,陈初平回身,招了招手。李欢迟站在他下首第一位,而阿九就在不远处。好像还是他二十多年前登基大典的时候。
山顶阳光炽烈,照在他鬓边,恍惚间似乎鬓发已白。
繁复的礼服在山顶烈烈迅风下,被吹得衣袂翩跹,飘然似欲羽化登仙。
此刻两旁的百官群臣都不重要了,李欢迟恍然上前,一把牵住他的手,直摸到那温热的触感,好像才稍微安心。
烈日艳阳下,两个人似有一瞬共白头。
此举已属有违天理,然而仪式中对参礼之人亦有要求,不可大声喧哗,不可随意走动,所以群臣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后上前,与皇帝一同做完最后的流程。
下山后禅地之礼时梅开二度,把一众跟来的言官宗亲气得要死。
言官就算了,他们也就只能打打嘴仗,宗亲气死一个算一个,他当然是毫不在意的。甚至拿了那些谏书给李欢迟看,嘲笑对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对别人的要求却那么高,属实双标。
“你可积点口德。”听他口若悬河说那些近亲远亲的故事时,李欢迟这个现代人都觉得有辱斯文。
“他们做得,为什么我说不得。”他懒洋洋地嘲笑道。
离开昆山,队伍顺便去了兰麓一趟。
这座千年古城倒也没有想象中那样让人流连,甚至因为古旧,很多建设还不如云雁,若要当做新都,得重新修缮许多。
一些季国遗老遗少投降后多方运作,有的也混入了辰国朝堂,正大力说服他迁都,最好就这么留在兰麓,别回云雁了。
然而新近开国,一场大战后,最重要的还是休养生息,又要修缮,又要迁移,实在是麻烦。所以秋季时,他们又回到了云雁。
“去了哪都不如在自己家。”回到宫中,陈初平才像解放了一样,休朝三日,给自己放了三天假,跟李欢迟待在床上。倒也不做什么,一天中睡觉的时间占大部分。
这种时代,这样的长途旅行确实折磨人,哪怕一天到晚坐在车厢里,也还是坐得人屁股疼。
开朝后,好像什么都没变。
除了多出几个州郡的消息外,该干嘛干嘛。
推行农桑,平粮价,修水利,垦荒田。
国之刚立,休养生息,主打的就是一个躺。
倒是发布了一项《征贤诏》,遍寻天下有识之士,贤能之才。
要说唯一一点变化,就是朝堂上女官变多了。但经过多年对女性的任用提拔,这事倒也见怪不怪。唯一觉得不妥的,大概是其他几国的遗老遗少们。
追剿宋氏遗族的行动似乎一直追到了原先喬国的地盘,听说他们最后越海东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李欢迟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然而商船渔船还凑合,这时代能出海的战船可没多少,驻军喬国几年后,也只能撤回来。
过年的时候因为各国原来的王室相聚一堂,宴席搬去了新云苑办,席间倒是十分热闹,甚至办得比以前还盛大繁华。但他们名为遗族,实则阶下囚,舞乐间都有种盛极而衰的靡靡之感。
陈初平是很不喜欢这一套的,离席很早。
牵着李欢迟的手慢悠悠走在回照夜阁的路上。他忽然抬头说道:“下雪了。”
李欢迟看向天空,果然下起了盐粒子似的小雪。
“柳絮因风……倒也不像。”
“说什么呢?”
她嘴里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事,听到每一样都很新奇。
“说这雪,到底是‘撒盐空中差可拟’比喻得妥当,还是‘未若柳絮因风起’巧妙。”
“后者虽雅,此情此景却不达意。撒盐……也失之含蓄了。”
两人慢慢说着,忽然听到孩子的笑闹声。
“见过父皇、母后。”对方明显也看到了他们,小跑过来行礼。
凌阳公主现已长成了娉婷少女,一双眼睛很有陈家的狭长魅惑,白净的脸皮上,鼻尖被冻得通红。她后面的嬷嬷赶忙追过来给她披上披风。
大概也是看到下雪,跑出来玩的。
“你这丫头,玩雪可以,衣裳要加厚,别在外面染了风寒,让你母后母妃担心。”陈初平看李欢迟上前给她系着披风系带,语气有些怪怪地说道。
“没事儿,儿臣不怕冷。”
就这说话的片刻,陈烟萝头上已经落上一层雪粒子,大概是融化的雪水落到她头皮上,她打了个哆嗦,甩头将雪粒子摇下来。
“还说不怕冷,不怕你抖什么。”陈初平嘲笑道。
“哪有你这样当爹的。”李欢迟赶忙小心拂掉她头上还没融化的雪粒。
“谁请她嘴硬。”
一阵风吹过,吹起李欢迟的发丝,陈烟萝忽然伸手接住几缕,“母后的头发和雪一样,真美啊。”
“世间什么雪都比不上你母后半分。”陈初平今天晚上站在这就没个大人模样。
李欢迟被说得不好意思,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
“你玩吧,别着凉了,回去让熬一碗姜汤让公主喝下去。”她叮嘱了陈烟萝的嬷嬷,拉着陈初平走了。
“你挺喜欢烟萝?”两人走出一段,陈初平忽然问道。
“小姑娘多可爱啊。”李欢迟不解地看着他。
陈济生不像陈重光叛逆,但大概受母亲影响,过于沉默寡言,也和她不亲,陈烟萝更活泼,而且因为养母惠妃的有意为之,常去紫宸宫看望李欢迟。
单看李欢迟,并不会等陈初平回来。
大概是看透了这后宫本质还是要靠皇后。
#男人,靠不住#
陈初平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陈初平四十岁那年,大辰迎来了建国后第一场灾难,前两年涝,现在又旱,前几年的安稳日子像假的一样。
之前修的水利这时候就派上些用场,加上国库粮仓的粮食,还是相对安稳地过去了,各地偶尔有些闹事起义的,但因为赈灾做得不错,没掀起多大波澜。
好消息是红薯收获喜人,不用推广,也有不少人主动开始种植。来年若非气候太过极端,应该不会少了吃的。
进入冬季,有少量赤翟来犯,虽然时机真的算不上好,但对北方游牧民的防卫战似乎要再次开启了。
太初三年,赤翟南犯,谴十五万人御之。
太初五年,赤翟南犯,谴二十万人御之。
这一年五月,阿九自请辞去虎贲中郎将之职,让位墨十娘。领上军将军,率兵前去抗击赤翟,大败赤翟,斩敌五万凯旋。陈旭东也跟着他上了战场,亦是战绩斐然。
至此,赤翟十年内,莫敢南犯,燕九官拜大将军。
冬十一月,阿萨勒尔.阿尔苏那多.列日台.巴朗吉格日,这个当了大半辈子辰国人的异乡人,在大辰的旧都云雁,因伤亡故。
“我说了,他家里人很讨厌我。”阿九几天前还来见过陈初平一次,两人难得地相对而坐,以茶代酒说了许多话,那时他看起来脸色就不大好,但精神还是很不错。
“这就走了,不留下用饭么?”下午他要离开时,李欢迟还挽留过。
“不了,家里做着。”阿九今年四十五岁了,除了一点皱纹和霜染的鬓角,神采依旧飞扬,眼睛依旧明亮。
“阿迟。”他忽然抬手摸了摸李欢迟的头:“你们都要好好的。”
他向来不善言辞,但一直默默守护在陈初平和她身边,亦兄亦友。
“怎么忽然说这话,过两日要降温了,你也要保重,到时候我做八宝粥,给你送一份过去。”
他笑得很温和,有一种类似慈祥的宠爱:“别太甜了。”
每两日,她还没来得及做八宝粥,阿九病危弥留的消息就传进宫中。不等他们赶过去,又有消息传来,他已经咽气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陈初平过于淡然,几乎是枯木地坐着。
因为阿九迟早要为自己的家仇亲赴战场,而陈初平不会拦他,他也需要一员可以打击赤翟的虎将。
他永远不会是阿九那一家子希望的仁慈的君主,可以留住他们家仅剩不多的男人。
那一战,穆承远也去了,并且死在了战场上。
这个沉寂已久的老兵发现,新时代没有能承载他的车马,不若最后燃烧自己,幸而不为家门蒙羞。
故人们的一一远去,让陈初平失去了活力。
他也在倒数着自己的生命。
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他拔擢了许多年轻富有活力的生命,而且一直在交权给李欢迟,她只能静静看着他做这一切,就像被缚住了手脚。
现在她一整条手臂已经干枯,变得碳化了一样,而且完全用不上力,只能用幻术蒙蔽人眼。陈初平走后,她也不会活太久的,只是能再扶这个稚嫩的帝国一程。
太初八年五月,辰元帝陈初平崩于大辰旧都紫宸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