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荃看到那些平日里从不拿正眼看人的家伙们露出震惊的表情,心中十分痛快。
他仔细看着他们的神情,人说秀色可餐,现在那些公卿们的丑脸倒也能让他吃下几碗饭。
吃惊,惶恐,茫然、不知所措,这群天之骄子原来也会如此失态。
陈重光穿着繁重的冕服,冕旒被他托在一只手上。
冕服是赶制的,有些过长了,舄屦并不太好走路,所以他一路走得很慢。
从他十岁离宫算起,至今已有四年,虽然成长了不少,但还是能认出来那张脸,毕竟陈初平只有两个皇子。
这四年与他来说实在太漫长了,他就像见不得光的老鼠,虽然吃喝不愁,但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能随意抛头露面。
毕竟没有人真的会为了他去得罪他的父皇。
他没想到陈初平真的敢打郢国。
在出奔路上听到这消息时,陈重光吓得腿都软了。
他竟然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挑起一场战争。
好在他似乎相信他的死讯,将他的‘尸体’收敛下葬,传令诸国。
他竟然在季国见到了传闻中被山贼袭击,死无全尸的的前昌平侯元厝,对方看到他,先是难以置信,问过他的经历后,眼中满是复杂。
“辰王为谗言惑,令孤得贤臣若君,为美色迷,令父子疏离,太子出奔归附,实令孤心痛。他日失道,怕是还要靠尔等匡扶辰国正统。”季王豪迈地笑着,在场的季国重臣们无不恭维赞誉。
元厝回过头,朗声劝谏:“上君不知,此中恐怕有诈。”
“哦?有何可诈?”
元厝大概是他们策反的辰国最高官员,这些年季国从他那得到许多以前完全摸不到的辰国信息,即使之前有人对他还有些怀疑,季王现在却对他深信不疑。
毕竟当初陈初平对元厝的判决是施刖刑,移族为贱民,流三千里。
也就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没直接施大辟之刑罢了。
施了刖刑的人流放三千里,若不是季国趁乱救他出来,元厝这个人早死了。昌平侯功勋卓著,陈初平对他尚且没有旧恩,他还会感念君臣之情么?
何况他在辰国虽有爵位,却一直待在苦寒之地戍边,来了季国宝马香车,美女艳姬,哪怕心念故国,也要考虑眼下的生活不是?
元厝提出怕陈初平是将计就计,将陈重光的身份废除,这样哪怕他仍好好活着,辰国朝堂宫廷,也再无他的容身之所。
陈重光看着他们辩论,似懂非懂。
他失去了生母养母,现在又失去了父亲,这世上当真还有他的容身之处么。
“殿下莫担心,二皇子出身不显,陛下身体羸弱,又宠信妖后,已犯众怒。等时机成熟,您登高一呼,附庸者众,又有季王支持,到时候就能回到辰国了。”随他来季国的盛娘这样安慰道。
她是恭思皇后的宫人,看着陈重光长大,恭思皇后亡故后,他父皇将景晴宫的老人们留给了他,让他不至于什么都失去,太过孤单。
可他没想到他少见的仁慈换来的并不是感激。
不,也还是有人感激他的,只不过盛娘作为完全知道事情原委的人,作为恭思皇后的陪嫁丫鬟,作为伴随她整个人生的存在,对他的怨恨大过感激。
“大皇子难道真要这样叫那个妖女母后,让她抢走您的父皇,抢走皇后的位份,让她的孩子代替您,将娘娘的一切从这世上抹掉么?”盛娘一遍又一遍提醒着他。
前几年盛娘就到了能出宫的岁数,恭思皇后也为她找到一户不错的婆家,是她自请继续留在宫中,留在恭思皇后的身边。
她陪伴着恭思皇后度过了漫长的,陈初平缺席的宫闱生活。
两人的感情早就超越了寻常主仆,甚至比普通人家的姐妹还要亲密。
恭思皇后最终留下了她,而且待她愈发亲热。
在恭思皇后死后,她就一直提醒着陈重光,让他不要忘记仇恨。
陈重光一直不大理解大人的争斗,而且明明是舅舅杀了母后,他为什么要憎恨一个甚至没有出现在惨剧现场的人。
但一颗种子已经在他心中慢慢发芽。
那个人有孕后,即使是他也有了危机感,于是就有了这一遭里应外合。
他就这样在季国落脚,盛娘似乎大仇得报,也不再总是催促他,她整日里很难说上一句话,只是在得知李欢迟完好回到辰国时很失望。
“殿下真是软弱的孩子,连个女人都下不去手。”
“那时我力气太小了,若是现在,必不会失手。”陈重光在懊悔自己下手轻了的同时,也许在心中的某处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松了口气。
那个雨夜飞扑向他的朱红色身影,如同一团烈火。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死了不是更好么?
他们就这样在季国的阴暗处过了四年,终于等来了机会。
陈重光从前不怎么关心朝堂,那是大人的事,所以这里的绝大多数人他都不认得,跟走在季国的朝堂上,看着那些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他们面目模糊,好像只剩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他。
走到御座前时,他停下了脚步。
“殿下,上去啊。”盛娘跟着他过来,就在他身后,见他停下脚步,颤抖着声音催促道。
他很清楚自己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的。
可又觉得很恍惚,他不过离开了四年,他的父皇真的死了么?
他明明看着那么年轻,季王,甚至季国太子都比他看上去老,不也还好好的?他怎么就死了?
最后那一面,到底是多久来着?
最后一句话,又说了什么?
“殿下,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跟着他进来的汪荃也催促道。
陈重光出现在这里的效果跟他想象中一样好,他坐上这个位置可以说是理所当然,比陈和安还要妥当。
即使这群老东西心中有别的人选,即使陈和安现在就出现在殿上,也阻止不了陈重光登临御座。
陈重光深吸一口气,拾阶欲上。
是了,他父皇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他滚出去,禁足孔望宫一个月。
他根本不爱他,也不爱母后。那样的负心人,他有什么必要怀念。
一步,两步,他看着九级台之上的御座,有些眩晕。当年他母后便是为了这个位置死的,他正应该坐上去,才能告慰母后的在天之灵。
什么天灯、什么萤火虫、什么学堂,他都不需要。
“重光!真的是你么?”
忽然,屋中一角传来了惊呼声,他认出那是陈嫣然的声音,汪荃说过她在宫中的。
陈重光循声望过去,却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上去啊,怎么不继续走了。”
恭思皇后说到那人的笑容,脸上总是含着某种如梦似幻的柔情缱绻。
可他真的在笑么,难道不是种眼看将死之人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