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云雁晚雪,栖凤入冬后早就下了数场雪。
天色虽还亮着,却已经是未时中,一个多时辰以后天色就会暗淡下来,现在去爬山,只怕天黑才能下来了。
但是。
李欢迟身后出现了早就离开的临丘王父子的身影,见他犹豫,她两步走上前,微笑着低头跟他凑得很近。
“去嘛。”
“现在去下来都天黑了。”他不知她要做什么,小声商量着:“附近又没有什么好看的,天寒地冻,去那干嘛。”
她说的山应该是行宫后面那座,因为离行宫近,也修整过,最顶上还有一个小亭子,但确实无甚玩头。
“去泡温泉好不好,我让人撒了干花……”
“那你自己去泡吧。”她还是笑着,手放在他肩上,手指轻轻划过他的下颌骨。
虽然语气很轻,甚至带笑,但陈初平很明白,今天没得选了。
一行人轻装简从,临出门时遇到阿九,便也把他带上。
陈初平没看到的是,阿九往他身后去时,冲李欢迟眨了眨眼。
前一日夜间下过雪,但山道已经清理好了,只是地面有些湿,陈初平在最前面,拾阶而上。
因为还在行宫范围内,山上不会出现外人,所以伺候的宫人跟得远远的,甚至留在了山下。
“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虽然答应了她,但陈初平本意是不想来的,这些年他愈发缺乏锻炼,走路都得喘,更别说爬山。他戴着裁剪妥帖的麂皮手套,喘着粗气松开勒在脖子上的披风系带,弯腰停在山道旁。
他走太慢,两个少年打打闹闹就跑他前面去了,陈重光超过他的时候还回头,有些犹豫要不要帮他一把。
陈初平咽下口水,挥挥手:“去吧,小心些。”
陈和安很快也跟着两个孩子跑不见,他这边就只有李欢迟和阿九。
“你看看你这模样,平时缺乏锻炼的,身体素质差的,还不如小孩子。”李欢迟虽然不怎么觉得冷,但还是穿了斗篷,叉着腰在几阶上等他。
阿九每个季节穿的衣裳都差不多,一身青褐色单衣,脸不红气不喘,跟着他一步一步往上走。虽然没说话,但行为中也不是看不出来——他也有些嫌弃:“是太缺乏锻炼了。”
“你们两个!”这两个人都不是会说好听话的,他气呼呼提气,努力往上走了两步,本想追上李欢迟,但她又向上走了两阶。
“我不是让你每天吃完饭以后走一百步么,你到底有没有听话。”
陈初平心虚地扫了阿九一眼,刚要开口,就被抢了话头:“他吃饭不准时,吃完也不走。”
一开始阿九也劝过他,但他不听,现在有能让他听话的人来了,自然要告状。
陈初平咬着牙瞪着阿九,对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回看他。
“陈靖?”
果然,耳边马上响起恶魔低语。
“我也不要你每天一百步了。”这声音温和又笑意盈盈:“每天睡前一刻时间,深蹲、仰卧起坐、俯卧撑,你喜欢哪个我们选哪个。”
“嘶,我……”
“要不然你一个人睡,我说到做到。”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李欢迟在他前面四五阶的位置,从上到下,背着光看着他。
“……好。”陈初平捂着胸口,已经开始心绞痛。
科学告诉我们,生命在于运动。
最后一截路,两个人几乎是一个拉,一个推,才将将让陈初平爬到山顶。
陈和安和两个孩子已经在山顶的小亭子中。
离行宫最近的村落也在几十里之外,群山在夜色中苍蓝朦胧,几乎与天空连成一片。
以前就算去哪祭祀要爬山,也有肩撵让他坐,自己用脚走,这好像还是第一次。要不是还有外人,他简直要瘫倒在地上。
“别坐着,慢慢走。”偏偏李欢迟一点不心疼他,催耕的农夫一样催他这头老牛。
他捂着胸口,委屈巴巴,还没开口,就听到陈永宁的叫声:“那是什么!”
李欢迟抬眼,时间差不多,路上这家伙一直歇,她都怕错过了。
陈初平回头,正看到青蓝色的夜色中,橙黄色的点点亮光,正从地面缓缓升空。
这山并不太高,但看行宫这一片足够了。
陈永宁为了占据更好的位置,拽着陈和安的腰带要把他当树一样往上爬。
陈和安也是个宠溺儿子的人,叹了口气,将他抱起来。
陈重光有些羡慕地看着那对父子,又回头看向那些孔明灯。
他两都是半大小子,陈和安就是再健壮,现在也难两个人一起抱着。
“在我家乡,这种灯是祭奠亡者,为生者祈福用的。”李欢迟说道:“有什么愿望的话现在许愿,也许能让亡者听到。”
陈重光闻言,双手攥成拳,似乎真的在心中想着什么。
陈初平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她做的,今日爬这山,就是为这壶醋包的饺子。
点点暖光映在他灰色的眼中,也镀上温柔的颜色。她推了他一把,抬下巴,示意他看陈重光。
那孩子刚才的艳羡神色他看到了的。
“我……”他喉咙还有些难受,陈重光的事他从来不想让她操心的,可她还是看到了,为他做了这些。
虽然差点没把他累死。
“快去。”李欢迟又推了他一把。
这孩子的出生纯粹是阴谋,但大人就算了,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陈初平深吸了一口气,走到陈重光旁边,牵起他的手。
麂皮摸上去不冷不热,即使戴着手套,他的手指也很纤细,陈重光骤然被牵着,瑟缩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才拢着父亲的手。
“重光,之前你问孤对你母妃、母后的死有没有难过。”他顿了顿:“也许还是没有的。”
远远听着他说话的李欢迟忽然被口水呛住,背过身去低声咳起来,阿九怜悯地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给小孩子讲非要那么直白干什么啊!
陈初平回头看了一样,给阿九飞了个眼刀,回身继续说道:“你知道吗,父皇的少傅,贵妃秦霜她们一家,是父皇亲手抓捕入狱,下令斩首的。”
陈重光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
他的少傅姓林,是个古板又凶巴巴的中年人,他不怎么喜欢他,但让他去把林氏一门抄家下狱乃至斩首,他必然是做不到的。
“秦氏一家对父皇很好,君臣之外,父皇也把秦少傅看作长辈,他的孩子看作兄弟姊妹。”
“那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做错什么了吗?”陈重光颤抖着问道。
“他们什么都没做错,错只错在,与父皇走得太近。”陈初平淡然道:“父皇亲眼见证,亲自动手,已经送太多至亲好友离开了。可谁死了,日子都还要过的,生在帝王家,这就是我们的命。”
陈重光默默听着,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
痛太多,就麻木了。
他只是听别人隐约提起过他父皇登基的困难,却一直难以想象。
“你会难过,这很好,这是你会爱人的表现,但你也不能一直沉浸在这种情绪中,真正爱你的人,肯定是希望你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