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他喜欢的是谁,但觉得时间总能冲淡一切。
她的父母不也是这样么。
皇帝确实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对她的家族是,对她也是。
他们一直相敬如宾,却始终不能更进一步。本来她以为那个孩子是个契机,也许能改变什么,毕竟夜间的他比白日温情得多,对她也不是全无感情的吧。
可几乎同时,贤妃也有了孩子。
这些年眼见他宫中的人越来越多,他不是有心上人的么?他对旁人都说过那些话吗?
她的骄傲让她不会低头逢迎,献媚争宠,她只能做好她身为皇后应该做的一切。
最终,她失去了孩子。
贤妃死了,留下了孩子。
皇帝于是将贤妃的孩子交给她抚养,似乎冥冥中自有安排。
一切都很顺理成章,她还是他长子的母亲。
本以为有了孩子——哪怕不是她自己的,他也会花些心思在孩子身上,但他们反而渐行渐远,而且皇帝迟迟不给身为长子的陈重光封立位份,他除了是长子,别的什么都没有。
后来又有了二皇子,他依旧无动于衷,对两个孩子谁也不偏爱。
穆嘉柔隐隐知道,他或许在等谁。
他一开始娶妻,充实后宫,是因为朝臣们前赴后继地进谏,他只是当做一件任务一样妥协。
宫中这些人和前朝那些人对他来说没有差别,都是他的臣,都是他的棋。
如果一直这样,她也可以一直忍下去。
但变数出现了,她就不得不为自己的‘孩子’谋一条生路。
她知道太后心中所属是陈和安,但她觉得,这位置他们能坐上去,之后的事便不由她一个人说了算。
穆家,许家都会保这个孩子的,那是另一场战争。
但她没想到,皇帝连自己的母亲都会算计。
或者说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相信过她们。
“你死了,也算是为穆家保全声名。”看见她将死,陈初平脸上依旧平静冷淡:“大皇子孤会另托宽厚忠良抚养照顾。”
穆嘉柔皱眉轻笑,一口血溢出她的嘴角,他一直没变过。
他的好是事先说好的,无情也是早就知道的。但总会在某一刻让人神志不清,产生幻觉,觉得自己能更进一步。
陈初平说得很对,若能守着这个位置不去奢求更多,她确实能享受一世荣华。
但人就是这样,总会败给自己的欲望,做出无可挽回的事。
“陛下……如今,得偿所愿了吗?”
这一年多,他是前所未有的快乐,也前所未有的让人动心,让人痴迷。午夜梦回,她一遍遍问自己,这是她的夫啊,为什么他不能这样对自己?
“大概是,如愿了吧。”他忽然轻蹙眉头,现在不是在这浪费时间的时候。
身后御医赶到,看着皇后的惨状震惊惶恐,陈初平在跪了一地的人里站起来。
穆嘉柔就这么如同以前所有时间一样,看着自己的丈夫起身远去。
“陛下!”她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叫出声:“若再来一次,妾不会再嫁你。”
“知道。”陈初平快速离开,只留下一片袍角。
一时间,两人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贵极一时的穆家幼女,和地狱中爬出的少年新皇。
当时只要她拒绝,陈初平也不会勉强。
在他的世界里,承诺和利益后面,必然有着责任和付出,她现在明白,太晚了。
乾元殿上的官员们被虎贲带了下去,太后身边的宫人都被控制起来,而她本人也被带走。阿九守在他近前,看着他匆匆离开,也跟了上去。
陈嫣然站在阿九身边,陈初平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看着皇后有些难受,留在原地。
她的伤必然活不了,但现在还没死,可现在她身边只有手忙脚乱的御医和哭哭啼啼的宫人,她最重要的人,一个都没在身边。
陈嫣然凑了过去,她和穆嘉柔其实也并不多熟悉,只是现在身为女人的同情作祟,让她也产生了一些伤感。
穆嘉柔没让御医给她处理伤口,而是要了纸笔,哆哆嗦嗦在写些什么,见她过来,落了笔,轻唤声“公主”。
谴责或是同情对现在的她都没有用,陈嫣然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以后重光,还拜托公主帮忙照拂。”
她人之将死,不管有没有用,都在祈求拜托。
“重光是本宫的侄儿,本宫自然会帮忙看顾。”她顿了顿:“你少说些话,陛下已经去请了穆大夫和穆将军。”
以前她还在闺中时,穆无凭上朝离家时,她都还没醒。穆家到宫中,少说要个把时辰,她应该是等不到的。
“还是说说话吧,以后就没机会了。”
“好,你想说什么?穆家人陛下会善待的,不用担心,他很念旧情。”
“公主一开始是为什么选择了陛下?”穆嘉柔苦笑,所有人都这么说他,难道错的当真是她?她不应该贪心?可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对自己,对自己的孩子好有什么不对。
“母后,母后!你们放开,让我去见母后!”还没等陈嫣然回答,耳畔似乎响起了一个孩子破音的尖叫。
但她连扭头都做不到。
“你们让他过来吧。”陈嫣然看向一个方向,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穆嘉柔残破的身躯上。
陈重光飞快冲过来,扑在她身边,他亲眼看了自己的姥爷刺杀自己的父亲,又看到他的养母挡在前面,替父亲挡了一刺。
他岁数不大,对这样的事既明白,又难以接受。
“母后,母后,你还好吗?”他眼神游移不定,不知应该看哪,只能握着穆嘉柔逐渐冰冷的手。
“我,不是你的母亲,你要记住,你的母亲是,许贤妃。”面对这个一身两命的孩子,穆嘉柔撑着摆出最后的架子。
她这一生都太失败,最后还落下一个谋反的污点。贤妃很好,她死得完美无瑕,在陈初平心中是一抹洁白,比她更适合当个母亲。
“不,母后,我不懂!您就是我的母亲!”陈重光被教育男儿不能轻易流泪,这两年已经很少哭了,现在依旧是忍不住。
他早知道皇后并非自己的亲生母亲,但他习惯了。
太阳好的时候,与她在景晴宫院中一起读书,下雨时,就坐在廊下听她抚琴,打雷时,可以钻进她怀中,暂时做个胆小的孩子。
大人的想法他不知道,他只是想跟母后在一起。
父亲也在就再好不过。
如果没有也没关系。
她已经没有力气反驳,只能做着最后的叮嘱:“柿子不能多吃,天冷要加衣,多去问候你父皇,好好学习,别惹你父皇生气……”
明明是最后分别的时候,她说的却都是些琐碎日常。
她也曾怨恨过为什么他能活着,自己的孩子就不行,但无可否认的是,现在在她眼中,陈重光与她亲生孩子无异。
陈重光一叠声应道,手中母亲的手却无可转圜地冷下来,他慌乱地四顾,对着御医吼道:“你们怎么傻站在那!为什么不来给我母后医治!”他膝下,穆嘉柔的血已经晕开毯子似的一片,宛如一朵艳丽的山茶。
“重光,放手吧。别让你母亲死不瞑目。”看着那双眼中消失的光芒,陈嫣然扶着他的肩膀说道。
金碧殿宇外,天已黑尽,云雁城中,万户灯火。
这皇城,本来就是有进无出,吞人的怪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