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他叔叔的时候他受了很重的伤,差些死了。”阿九托着额头,全然陷入往事。
这段故事他还是听别人讲的。
因为当时赤翟来侵略他的部族,求援陈忠恕无果后,他的父兄都做了死战的准备。
陈初平放了他回去,即使他这边也是决战前夕。
最初虎贲还没有现在那么多人,都是他四处搜罗的忠勇之士,或是朝政晦暗报国无门,或是空有武艺,无人赏识,更有像墨十娘这样的江湖奇人。
参加那一战的虎贲十不存一,却无一人逃跑。
陈忠恕原也是战功卓著的军人,所以杀他不仅要对付他的亲卫,对付他本人也是个麻烦,更别说阿九这个原定的主力此时并不在。
现场具体如何他不知道,只知道陈忠恕对自己的死不甚在意,只是也想把陈初平带走。
那样重的伤,所有人都说他活不下来,可冥冥中似乎有股力量让他撑了下来。
“那边隔墙就是他原本的王府,只要翻墙就能到这边来。”阿九指了一个前面有假山花坛的围墙说道。
这里原本是某个望族的宅子,被抄家后院落荒废无人,据说还闹鬼,于是便成了虎贲的聚集地,后来陈初平登基,将这里修葺一新后赐给了阿九一家。
“真的闹鬼吗……”此时正好一朵闲云横斜而过,遮住本就不算明亮的上弦月,让周围都幽暗了几分,李欢迟忽然打了个哆嗦,忍不住问道。
“不闹,让司天监的老怪物搞的小把戏,免得别人靠近。”
听到这么说,她稍微放心了些,吸了吸鼻子,又揉揉眼睛,忽然想起什么掰着手指算道:“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都死了,二皇子疯了,那五皇子呢?”
她还记得在府库见过的那个男子,他生得几乎可以说一声漂亮,但气质柔弱,而且是个傻子,居然也能在那八年的动荡中活下来吗?
阿九顿了顿,小声道:“他……靠依附女人活下来。”
五皇子貌美,而且据说最像文帝,他出身低贱,甚至还不如大皇子和四皇子,没有外族,生母能教给他的,只有如何去讨好人。
于是先是贵妃,后是太皇太妃,甚至有传言他曾与陈忠恕……
“道听途说,不可信也。”阿九摇摇头,表示不认同且难以想象。
“傻子也懂这些吗……”李欢迟也有些难以想象。
“他原来并不傻,似乎是宫变时被吓傻了。”
陈初平说他聪明,那些年过得比他好,陈卓生大概真没吃过他那些苦,这样只能依附别人才能活下去的人见到现实的残酷以后,便被吓得傻了。
这一家子真是……
李欢迟抱着腿,把脑袋放在膝盖上。
远处暖黄色的光芒已经暗淡,灯会早就结束了,外面到梆子预示着现在已经子时正,早过了她平时睡觉的时辰,但她现在脑子里乱哄哄的,更是睡不着了。
他是怎么撑过那段日子的呢?
太后那时在宫外真的一点没担心过陈初平吗?
他在太庙中度过的那些时间里,心中在想些什么?
当时他只是一个孩子,从何学到的隐忍和智谋?
阿九说完话以后,也沉默地坐着。
那些年他更像一个旁观者。
虽然看着年轻,但他其实比陈初平还大两岁,一个小部落的质子没什么利用价值,甚至大多数时候人们都想不起来他。
冷宫里吃穿用度不足,他就自己去拿。草原没有边界,反正那些太妃们很难回来了,这摸个镯子那摸根钗,给人交换些吃穿和散银,虽然损耗很大,但又不用本钱,怎么都是赚。
他摸到陈初平宫中时,也以为那是无人的冷宫。
翻了半天才听到有人幽幽道:“没什么值钱的,墙边还有吃剩的点心,不过有药,闹肚子。”
他闯空门还是第一次撞见人,有些惊讶,但并不慌张,反身就要走。
反正这宫中空了大半,太监宫女们也有偷东西去卖的,只要抓不到现行就查不到他头上。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也不怎么明亮的夜晚,他刚爬上窗框,身后那人居然认出了他。
“你是燕九吗?”
被人认出来就有些麻烦了,阿九回身,起了些杀心,最近的年头可不好过,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可就算光线不好,过了那么多年,他依旧记得那一夜,并且在脑海中愈发清晰。
那时候陈初平应该八岁了,和他当年被送来辰国时差不多大小,可是看着就跟个小猫似的穿着白色的睡衣,缩在床底下,冷静地看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辰王孩子太多,他就算宴会上见过也不怎么记得,现在打起来那些他都分不清是老几,更别说这么小的一只,只是那眉眼能让人看出来是先王一族。
前些日子刚死了个他的兄弟,几岁小孩儿,席子一卷,还不如一头死羊大,被两个太监抬着就不知去哪了。
“你不给别人说我就不杀你。”阿九毕竟也是不大的孩子,真叫他动手杀人肯定也是不敢的。
“我不会说的。”陈初平从床底下爬出来,拍打着身上灰,阿九看到他右眼下有一小颗黑点,不知道是弄脏的还是痣。
阿妈说眼下的痣是泪痣,有泪痣的人,一辈子会流上许多泪。
既然真是皇子,这屋外居然没个宫女太监守着,要他真是歹人,这小子也就是一张席子裹着抬出去吧,阿九想着。
但这与他无关,他还急着去下一处宫殿找值钱玩意。
他转身又要爬上窗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代表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叫。
阿九回头,身后的小孩儿脸上此时才浮现出一丝慌乱,伸手去床头摸水杯:“你快走吧,我没事。”
然后鬼使神差的,他没去隔壁那间宫苑,而是去了一处有人的院子,从厨房摸来一点剩饭,又找了点剩菜丢在上面,送给了那个小猫儿一样的孩子。
以前年景不好时,冬天他也总会觉得晚上很饿,一群孩子窝在一起,肚子此起彼伏地咕噜着,饿得睡不着,所以他爹娘向辰国称臣,将他送来,换一些粮食。
他觉得辰国还不错,在这至少是能吃饱的,怎么这么多吃的,都不能分给他一个小孩儿么。
“饿了就自己去拿,永福宫、安乐院吃的东西更多。”看他吃得狼吞虎咽,阿九忍不住说道。
“永福宫不是贵妃娘娘的……”陈初平睁大眼看着他,他这个年纪的小男孩男性特征不明显,反而因为清瘦,显得很是俊俏可爱,让他想起大哥家的小侄女。
“……我不敢去。”
阿九不屑地哼了一声,中原人就喜欢论什么道德礼仪,饭都吃不饱还管那么多。
“对不起。”陈初平放下碗低着脑袋,好像这是什么丢人的事一样。
等他吃完,站起来走了两步,阿九才发现他腿脚似乎受了伤,虽然他极力掩饰,将重心都放在那条好腿上,那确实去不了,如果被发现了跑都跑不动。
从此以后,阿九去找值钱东西的时候偶尔会记得找点吃的给陈初平带去,就像喂只流浪猫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