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初平睡着,御书房侧殿的臣公们就只能等着,都知道皇帝这两日为水患的事焦头烂额,谁也不想当那被枪打的出头鸟。等得焦虑了,有人倚在门槛上望着主殿那边看多久能有消息,远远看到御史大夫带着个蓬头垢面的家伙进来。
“哎那不是……”他招呼着同僚上前辨认。
“是,看来这次又有人脑瓜子要落地喽。”那人幸灾乐祸道。
被他们议论的人似有所感,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邪笑着抬手在脖子上比了个咔嚓的姿势,两人皱了皱眉,退回屋里去。
“陛下对你恩重如山,这次可不能失了礼数。”穆无凭在去御书房的路上,与苏简小声交代道:“陛下问什么说什么,别的少说两句。”
“我知道,这都多少次了,御史大人就不能放松些么。”苏简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笑道。
新任命的绣衣使苏简一身不合身的粗布短衣,头上也只是一根布带系发,显得整颗脑袋乱蓬蓬的。这样的人,就是寻常在街上都让人觉得不修边幅,出现在皇宫之中,众臣之列,更是不合群。
“你这都是什么事,之前陛下一力保你,才让你只是被罢官赋闲,你可好,为了个女人与人打架入狱,还要老夫亲自去提你……”
“一力保我啊。”苏简重复道,神情漫不经心,眼神却动了一下。
“这可不是,都闹到太后那边了,你以为除了陛下,谁还保得住你!”
“可若不是为了陛下,我区区一届御史,又怎敢擅杀济阴王。”
“你!”见他反驳,穆无凭气血上头,呵斥道:“若非陛下,谁会帮你苏家一门翻案。”
“您别生气嘛,我又没说什么。”苏简又恢复了不修边幅的懒散模样:“我自然是清楚自己是谁的狗的,主子可以有很多狗,但狗只能有一个主人。”
他这样粗鄙的比喻也让穆无凭不快,想骂他狗嘴吐不出象牙,又觉得这样好像就是顺着他的话说了,只能愤然闭嘴。
等太监通传,陈初平却只宣了苏简一人。在穆无凭目光的威胁下,苏简摇头晃脑便进了门。太监引他到侧间示意他进去,自己只守在门口。
苏简绕过香炉、桌椅、博古架,来到一扇屏风前,眼角瞥见里面榻上垂下的暗绣龙纹玄色衣摆和其下的青色缎面绣鞋,停下脚步,撇撇嘴,跪在屏风前行礼。
“草民苏简,见过陛下。”他顿了一下,又道:“见过娘娘。”
“就你眼神好。”陈初平笑道,毫不在意李欢迟的窘迫,伸了个懒腰依旧躺在她腿上:“怎么又入狱了?”
“打人被报官了。”
“输了赢了?”
苏简抬头看了一眼衣摆,还在刚才的地方没有动:“赢了。”
“挺好。”陈初平点点头。李欢迟嘴角抽了抽,这听着完全不像君臣之间的对话,倒像是街溜子对自己大哥的交代。
“这次的事给你说过了吧。”
“说是巡河暗访、监修筑堤,还有别的什么。”
陈初平不悦地啧了一声:“御史大夫便是这样给你说的?”
“穆大人只说了这些。”
“孤的银子,万两白银,便打水漂也要听个响。”
苏简闻言,忽然就明白了穆无凭让他少说话的缘由。
“那巡河……”
“你懂水利吗?”
“臣明白了,请赐节杖。”
这些东西自然有太监备好,听到唤声,便呈了上来。
苏简接过东西,却不马上离开。陈初平知道他有别的事:“有话直说。”
“穆大人应该说过臣入狱的由头。”
他一开始听陈初平说到这件事,就想着要不要先提出来,然而事没办就先讨好,陈初平未必会允他。但此次领命,他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命回来。
“那是你什么人。”
苏简握紧了拳,他刚才还有些害怕从皇帝嘴里轻浮地听到那个词。但是果然,他的主子总是能知晓一切。
“是……是臣幼妹。”
“脱籍后嫁人如何。”
苏简忽然有种要哭出来的欲望,他摇摇头:“在乡下选两亩地,给一头牛,几只鸡,能自给便可。”
“孤许了。”
苏简将手中放着绣衣的托盘和节杖放在一旁,整了整凌乱的发,端正地再次叩拜:“谢主隆恩。”
等他走了,李欢迟有些不解两人刚才最后那番话的意思:“苏大人的妹妹怎么了么?”
“十七年前,苏家被奸臣贾黯盯上,挑拨厉帝。”陈初平顿了下:“也就是孤的叔叔奉夷公灭了苏家满门,而苏家的女性都被贬为贱籍流散各地。自我登基后,为苏家洗冤脱罪,却无法找到所有苏家遗脉。前些日子听说他在勾栏与人打架,大概就是为了他这个妹妹,今日重领绣衣使一职巡河,事关重大,不知何时复命,便先将苏姑娘托付给我了。”
可她明明看见那人眼里满是泪水,不像托付,倒像是临终托孤。
刚才他二人只三言两语,好像只是个巡视的任务,居然是那么危险的事么。
“这件事很危险么?”
“虎口夺食,自然是危险的。”陈初平已经很习惯了这些事,知她不忍,语气温柔地说道:“苏家曾有四世三公之盛,一朝没落,贾黯相害只是一方面,苏家势大根深,触及别人的利益,自然墙倒众人推,我虽能保他,可苏家的光复还得靠他自己。他想和别人站在一个位置,需要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别人不愿意做的事,只有比所有人都更卖命,才能得到相同的回报。”
他说得风轻云淡,似乎这样不公平的事才是正常。
在等着下一位官员过来的间隙,李欢迟准备离开,国政大事,她不应该也没兴趣听。
“你赶着回去有何事?”陈初平却赖在她腿上不起来。
“无事。”她一日就是做些点心,游园,看书,偶尔被孙嬷嬷拉着学习女红。
“别人还有休沐,孤就得整日干活,连你也不愿陪我!”他环着李欢迟的腰:“不准走。”
他撒起娇来,比小孩子还让人头疼又肉麻,怎么以前没看出他是这种人?
接下来的事务,他便都是在李欢迟膝上处理完的,好在水患的事连夜敲定,下午时便只剩一些非紧急的奏报。
“我睡会。”他几乎是神志不清地吐出这句话,然后一觉睡到太后那边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