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多被这几番夸的多少有些心虚,毕竟自己不是真的十一岁,小孩子的外表,芯子可是实打实的成年人。
李翠珍生了这么些个孩子,又是个大龄产妇,平日里尽吃些稀粥咸菜,一年到头吃不了几回肉,长期的营养不良,这又刚生产完,耗损亏空的厉害,还能挤出几滴奶水来。
刚出生的小婴儿,肠胃功能发育上不完全,硬是喝米汤充饥,很容易导致便秘和腹泄。这么小点儿的小孩子,经不起丁点风吹草动。
当然,这个年代也有符合时情的办法。产妇没有奶水,又买不到或者买不起奶粉的情况下,向村邻里有那奶娃娃的人家,借些奶回来以应急。
若是同村里有还好些,没有就得往远处些找。这时候可不比后世,家用冰箱普及,存储的用品一应具全。
跑上三五里地要着些奶水,顶多吃个三两顿,这还得是给奶的人家大方,奶水足够富裕的情况下。不然,单就挨家上门讨借,就够麻烦了,更不要说一天跑个几个来回,腿都跑细了。
这也是为什么三个女人不吝夸奖赵文多的原因所在,要知道有了这几包奶粉,不知道要省下多少的麻烦事情,对于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还在坐子里的没奶水的产妇,再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东西了。
“也没什么,我就是听人家说喝这个好,就弄回来了。”赵文多不太习惯被围着花式夸赞,以着符合这个年纪身份的口吻回说一句。
不想,就是这略显懵懂带着些谦逊的说法,倒叫人钻了空子。
“还是年纪小脑袋瓜不够聪明,听人家说好就买了,真是好忽悠。也不寻思寻思,就你们家这条件能吃得起奶粉哪,别养个孩子,砸锅卖铁,一家子都不能过了。”
站在后头的汪萍,很不屑的撇了撇嘴,也忘了刚才丢了脸面的事了。在她看来,赵家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没有那金钢钻,硬要揽磁器活儿。也不想想这得花多少钱,以后怎么办,全家跟着喝风吧。
本来是挺高兴的一件事,偏就有人给你添堵,李翠珍这个气啊,都忘了自己是个产妇,一把抓起额头上的方巾布,朝着站在那里的碍眼的臭女人甩过去:“你们家才砸锅卖铁,你们家才不能过了——”
“汪萍,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崔玉珍声重的指责道。
汪萍蹲下身,捡起掉到地上的方巾布,拿手拍了拍浮灰,不以为意道:“咋还急眼了呢,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你们家老三背那么些猪肉出去,就带回来这三包奶粉,就说值不值当吧,那么老些肉全家能吃多长时间哪。”
到现在她还误会着,以为那些是刚杀好的猪肉,赵文多拿出去不是送人,那就是找地方卖了,一大堆肉就换了这么点东西回来,一准就让人给抓乎着了。
小孩子家家,能办什么大事儿,再能耐还不是叫人给忽悠骗了吗?
正觉着气得慌的李翠珍,听她这么一说,微愣了下。
赵文多背东西出门的时候她正迷迷糊睡着,饭菜准备差不多少了才醒。跟着就是吴大奎两口子,李翠娥相继上门,坐着唠扯了些闲嗑,谁也没跟她说这事儿。
冷不丁叫汪萍说了这一通,一时没反应过来,狐疑的看向赵文多,眼神里写着‘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再有疑问,这个时候也不好问出来,尤其还当着外人的面,就是硬撑也得撑着,更何况还不知道是不是呢?
“我们家的东西,想怎么用怎么用,犯不着你来操心。管好你自己得了,别跟八百年没吃着饭似的,晚会儿叫你,筷子碗都剩不下了。”
“你——”
汪萍被揭了短儿,又想起刚才丢的大脸,一时语塞,找不着话回怼。恨不平的‘哼’了声,扯过旁边的小儿子:“走,回去。”
“干啥呀,我还没吃饱呢——”姜顺扯着脖子喊,拖蹭着地面往后拽着不肯走。
“没吃饱回家吃去。”赵文多靠着跟前,抬脚踢了下这小子后腚,顺势把人给送走。
因为姜家母子俩闹的这一出,中午这顿饭吃了二遍。没有了搅局的,众人一片和乐,是格外的融洽。
一顿饭直吃了两个多小时,下午将近三点钟,才散了席。
客人全都走了,就剩下家里人了,李翠珍才问出了心里头的疑惑:“老三,你真拿了猪肉出去卖了啊?”
汪萍那嘴是臭成了粪缸,可有一点倒是没有说错,奶粉确实是挺贵,没有个三五块钱买不出来。
三包奶粉怎么滴也得个十几二十块,这么老多钱,赵文多手里是拿不出的。
“妈,那些不是猪肉,老三可没那么傻。”还不等赵文多回答,赵文英边收拾着碗筷,边替她说道。
李翠珍生了孩子,坐月子的人得吃些好的,清汤寡水的可不行。这头年猪提前了些日子杀了,为的也就是这个。
百十斤的小猪,光是家里吃都嫌不够用,哪里还会拿出去几十斤。
“不是猪肉啊,那是什么东西?”可这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李翠珍脑海里胡乱的划拉了一通,把能想到的都过了个遍,也没得个答案。
赵文多也不卖关子,直接道:“狍子,昨天南山上打的那只。”都说一孕傻三年,生了孩子,脑袋都给生锈了,将才过去的事就愣是想不到。
“哎哟,可不是,那个也是几十斤的东西。瞧我这脑袋,木钝钝,都不好使唤了。”李翠珍拍了记额头。
随即,赵文多把早上出去送了两趟狍子的经过三言两语的说了一遍。
李翠珍恍然大悟似的‘哦’了声:“我说大奎他们怎么拿了那么多的东西过来,原来是老三你把狍子都送过去了。可也对,咱们吃人家不少东西,这回送个大件也给回回礼。”
亲戚朋友之间,也得讲究个礼尚往来。总是让一方付出,另一方占便宜,这关系也处不长久。
南山上这一趟,收获颇丰,给多些也是应当的。
赵明玉送完了客儿回来,进门就听见娘仨唠的嗑,也没说不乐意,只是拉长了音儿的慢悠悠的道了句:“吃了能有多少,加一块儿也就十斤八斤的肉,给拿条狍子腿儿就够了呗,不用一整只都送去。”
要讲一般人家都是男人手散,女人会仔细会过些。而这两口子却是颠倒个个儿,李翠珍更有男子的敞亮气,赵明玉就小气了些。
“你可别抠搜了,又不是东西少不够分,两整头狍子呢,分一只能咋滴。大奎他们对咱家可够意思,你看看拿这老些的东西,加一起也得有小二十块了。”
一样一都来看望送礼,下屋那个就拿了六个鸡蛋,真是天上一个,地下一个。
赵明玉倒也不是真就埋怨,只不过是就那性子使然,多给出东西就觉着不舒服,嘴上也就是说说。
对于别人手紧,到了家里人就又是另外一个样儿。尤其是刚落生的小儿子,绝对的区别对待。
瞅着包被儿里的小家伙,皱皱皮的红脸蛋,在他眼里都成了俊美天颜,越瞧着越觉着喜欢。
柜子上放着的奶粉,都似带着粉红泡泡,美好软塌了一颗慈爱的老父心。
一只狍子才换得三包,这么贵的东西,愣是一个字都没说,默认了赵文多的‘败家’行径。
小奶娃饿醒了,闭了眼睛张着小嘴哭,赵明玉抢着去泡奶粉。不认得多少字,看不明白上头的说明,就催着赵文多念给他听,照着上头兑换比例,小心的倒水加奶粉。
刚落生第一天的小婴儿,喝个二十-三十毫升奶粉就差不多。
玻璃奶瓶是赵文多回来的时候去供销社买的,瓶身上都有印着容量刻度,按着上头的数字放水,加上一平勺的奶粉。
不光是赵明玉弄明白了,全家也都知道了这个比例数。就连赵文男这小丫头,也清楚了她这小弟弟要喝多少的奶粉。
不管是水还是奶粉,都有刻度容器,配溶起来也是相当的简单,只过上一遍就都能记住了。
冲个二三十毫升的奶粉,就是这么个小孩子看上两遍都能上手的一件事,谁都没想到,会在这上头出了事。
小五降生的第二天,也是杀猪的第二日,赵家来了位意料之外的客人——赵明玉的继母包冬梅登了门。
自打赵明玉那个白眼狼渣爹过世后,他就跟这位后妈和那俩个兄弟,没什么往来了。哪怕四大节去上坟,迎头碰上了,也顶多就是一两句话,有时候招呼都懒得打。
这样的关系,离老死不相往来也就相差一线之隔了,实在是称不上半点的热络。
就是这样的一个生疏的存在,进门就是嘻哈哈的一顿笑。不但没让人觉着亲近,相反,让人尴尬的鸡皮疙瘩都能掉地上一层。
“我听说明玉有儿子了,这可是件大喜事。我这当妈的怎么能不过来看看。”
个头不高的包冬梅,却有着副高音儿的嗓子,别看都已经六十多岁了,声音却是相当的响亮。这在屋里说话,外头轻易就听见了。
儿媳妇生了孙子,婆婆要给坐月子。这在当地也算是一项风俗,可前提是人家那是亲婆媳关系,可比这继母后婆婆的好相处的多。
李翠珍嫁给赵明玉之前,就听说过他家里的那一堆乱遭事儿。亲婆婆可以说是给熬遭死的,光就是冲着这一点,也不可能跟这位后婆婆没有隔阂的亲近起来。
更何况,赵明玉那些年受到的待遇,也就只比个要饭花子强一点,头顶上有块儿片瓦支盖着就是了。
可要说是仇人,到底还没到那个地步。明义上总还算是个长辈,伸手又不打笑面人,登上门来是不好翻脸撵人走的。
赵明玉闷着头,把人让进屋里,他就蹲坐在炕延前的小板凳上,抻直了脖子去看炕上的小儿子。
月子里的小奶娃,一天一个样儿。今天就看着比刚生下来那会儿要好看一些,皮肤皱皱的开了不少,脸也不那么红囊囊的了。
李翠珍把外头的小包被儿往旁边展了展,露出更多的地方示人,也算是变相的跟这位继婆婆打招呼。
“明玉媳妇,你这是咋地了,光笑不说话,生孩子喊大了,嗓子累劈了吧?那没事儿,你就歇歇嗓儿,妈又能不挑你,都是一家人。”包冬梅说着带摆手,自来熟的一屁股委上了炕里。
李翠珍:“……”你才嗓子劈叉,你全家都大劈叉!
总有这么一种人,不管多尬的场合,多冷淡的对待,就是有那能耐不叫冷了场,自说自话也能把面子给圆了,还能连捎带打的搞个回击。
赵明玉太知道这位后妈的厉害了,这要不是个脸皮厚,能吃能抗还能战的,他爹哪里能叫她拿捏死死的,从个外头养的小婆儿,一跃进了门收做了二房,还熬到后头成了继室。
李翠珍的强硬派,对上她这种,那就是铁拳打在了棉花上,使劲儿也没用,不痛不痒的。没看进门不打招呼,非但没下了她的脸,还叫给反将了一军,愣是拿嗓子坏了说事儿。
怕再给自己媳妇气着,赵明玉赶紧接过话,道:“翠珍这是刚起来没一会儿,饭还没吃上,身上也没什么力气,过会儿就好了。二妈,你先坐,我去看看饭好没好。”起身去了外屋。
对于这个解释,包冬梅不说信不信,只‘哟’了声:“这都几点钟了,还没吃早上饭呢?大丫头这手脚也是够慢的了,做个饭都能磨蹭到这时候,让她伺候月子可不行啊。”
李翠珍晚上起夜看孩子,加上刚生完体虚无力,起来的就晚了些。
赵文英怕太早饭再凉了,蒸来蒸去的又不好,就没提前做。早上饭其他人倒是都吃过了,李翠珍这份,就等着她醒了再淘米下锅,熬个一人吃的小米粥,再煮上几个鸡蛋,差不多十几分钟也就弄好了,费不了多少时间。
赵明玉借口出来看饭的时候,赵文英刚扒好了鸡蛋,放到了熬得开花的小米粥里,端着大海碗进屋,就听见郑冬玲正说着自己,脚下顿了顿,默了两秒钟,最终选择无视的闷声道:“二奶奶,吃过早饭没有,要是没吃,锅里还有些粥。”
打从进门起,这算是句正儿八经的客气话,包冬梅表示挺满意,瞬间转换语调:“那给我也盛一碗,顺便再放一勺红糖加两个鸡蛋。早就听说大姑娘手艺好,正好有这机会尝一尝。”
稀粥加着煮鸡,哪就能体现手艺好了,刚才还编排她呢,眨眼工夫就变了风,这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赵文英无力吐槽,放下手里的大海碗,摆好筷勺给李翠珍,看着她开吃,这才抹身回到外屋厨房。
本就可着李翠珍一人儿做的饭,锅里也只剩下个底儿,连着锅嘎儿将才盛出来个平碗。煮好的鸡蛋倒是还有剩,剥好两个一起放了进去。
看着端进来的饭碗,赵明玉一声没吭的坐在那里扒拉着火盆,屋子里太冷,升盆火还能暖和暖和。
李翠珍喝着粥,捎带着瞅了眼那碗里的两个蛋,心里直叨咕,这老大可真是个厚道到家了的,刮个锅底儿给她就行了呗,连鸡蛋也给上了,要两个就真的给放两个,可倒是听话。
包冬梅可不管谁乐意不乐意,接过了饭碗,延着碗边大大的吸溜了口粥,赞道:“这小米粥熬的真粘乎,吃一口喷香。还有这鸡蛋,哎哟蛋黄这个红啊,吃这个才有营养呢。”
三两口吃掉了鸡蛋,一碗粥也没用上两分钟,转瞬工夫就都下了肚,末了抹了把嘴巴,利索齐整的浑然不似刚才吃了一碗饭的人。
将才咬下第二口鸡蛋的李翠珍,看的直咋舌,不得不佩服这位后婆婆,她是怎么做到吃那么大口,还不显粗鲁难看的,她要是吃那么快一准是做不到。
大人吃上了饭,就该到小孩子了。
赵文英凉好了热水,刚好小五也醒了,小声‘啊啊’的哭。
“孩子饿了,赶紧给喂奶吧。”包冬梅坐的近,抬手就把孩子抱起来,就要送给李翠珍。
在她眼里,大人吃饭远没有给孩子喂奶重要,哪怕只才吃了两口还饿着,只要孩子醒了,那第一要务就是喂孩子。
不光是她,很多人都有这种思想,尤其是当妈的,事事都以孩子为先。月子里的妈妈,更是几乎都形成了一种本能。睁开眼儿那一瞬间,看向的都是孩子。
包冬梅是老派思想,哪家女人不生孩子,既然生了就没有那么重要了。特别是生下的是儿子,那更是要上心金贵待着,不说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怎么地也得放在首位。
以至于当她看见李翠珍只是顿了下,并没有伸手接孩子,羹匙里的粥依旧送进了嘴里时,很是惊讶。刚想说,你别吃了,先把孩子喂了。
赵文英那边开了口,道:“二奶奶,把小五给我吧,让我妈好好吃饭,她还没吃几口呢。”
包冬梅直觉的回过头,就看见赵文英已经冲好了奶粉,手里握着的奶瓶摇晃了几下。
“哟,这是奶粉吧?明玉,你这小儿子可是有福的,连奶粉都吃上了,这可是稀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