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突然,电光石火。
幸亏江连横等人早有准备,脑子里始终着着一根弦儿,听闻枪声,立刻施以还击。
江连横和赵国砚的枪法、身手,自不必多说。
前来刺杀之人,也没料到对方早有防范,双方互射了几合,那大盖帽便应声倒在地上。
来人虽死,祸不单行,对面月台上的警哨声尖锐刺耳。
两个守备队鬼子,立马端起步枪,点射威胁,嘴里用东洋话大声嚷嚷着什么。
紧接着,月台上的守备队,越聚越多,声势也随之嚣张起来。
“快!出站,往河岸那边的灌木丛跑!”江连横大声催促。
三人一同跃下铁轨,夺步冲出车站,往北朝着辽河南岸而去。
一路夺命狂奔,直冲到南岸河堤上的低矮树丛附近,再沿岸一路向西。
无论如何,都得先冲出新市街鬼子的地盘,回到旧市街去。
鬼子的守备队,尽管分出几人追赶,但其中多数,仍以把守铁路为重,检查枕木是否安然无恙,查清死者,清点前三节车厢的货物。
恰在此时,有列车进站,守备队横穿铁轨受阻,耽搁了不少时间。
江连横等人,方才得以借此喘息,脚步却不敢稍有停留。
直到河岸边,新旧两市街的交汇处,三人才终于稍稍慢下行进的速度。
“哥……这事、这事怪我!”刘雁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肯定是那‘辽南四虎’,跟乔二爷串通过了。”
江连横面色阴沉,但却并未因此丧失理智。
“不像,那四个人,咋瞅都像个狍子。”江连横走在最前面,缓下步伐,“而且,要是串通,在码头那边就能动手,插了以后直接扔河里,多省事,何必等到进了火车站才动手?”
“辽南四虎”,看着就不像靠谱的人。
但凡是个有眼力的,都不会拿他们当钩子做局。
而且,刚才在车站时,江连横几乎已经摸清了乔二爷的货运轨迹。
从码头到仓库,廖哥说得头头是道,单纯为了做局,犯不着讲这么清楚,万一刺杀失败,底子都让人摸穿了,不值当。
这一趟,虽然凶险,但绝对值得。
刘雁声听了,略感宽心,又喃喃称道:“这乔二爷的确有点势力,竟然连列车长都帮他的忙?”
“谁知道是不是列车长?”江连横没有妄下论断,“无非是套了一身皮,到底是谁,还说不定呢!”
话虽如此,江连横自己也有些怀疑。
一时间,不由得想起,在来时的火车上,跟售货的乘务员小姐的那番谈话。
东洋红丸,以南满铁路为经脉,正在关外迅速扩张开来,参与其间之人,实在多如牛毛。
华人在其中,就着一颗小小的药丸,明争暗斗,彼此毫不退让。
可就算闹上了天,最后真正的利益财富,如同江河归海,到底进了鬼子的手上。
不过,今日遭遇,跟老爷阁不同。
这一次,对方是真打算要他的命!
疑点,也随之越来越多。
且不说,那张提醒他有危险的字条是谁送来的,老爷阁当晚,杀手有两个,而刚才却只出现了一个杀手。
除了那个“列车长”和无辜死在枪下的冤魂以外——
还有一个杀手——至少还有一个!
刘雁声再次提议道:“哥,要我说,咱们还是先回奉天,休整休整,多叫几个人手再回来吧?总这样在外悬着,实在不是办法。”
江连横只是点点头,并未直接退缩,转头吩咐道:“国砚,要不你再辛苦辛苦,回趟奉天,带几个人过来。”
这一回头不要紧,却见赵国砚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最后,斜靠在河堤上,一手捂着脸,鲜血从指缝里缓缓流出。
江连横和刘雁声心头一凛,赶忙快步奔过去,俯身查看。
“哎,国砚!没事儿吧?哪中枪了?”
江连横一边询问,一边尝试掰开赵国砚的指缝,却见他左耳坏了一个大洞,只剩下耳垂啷当着一丝肉,勉强没让耳朵掉下来。
刘雁声长舒了一口气,感慨道:“万幸,只是一只耳朵,这要是再偏一点儿,就打着脑袋了。”
江连横知道这是赵国砚为救他所伤,心里难免过意不去,但也没多矫情。
“行,没大事儿就好!咱们得抓紧时间走,保不齐一会儿鬼子还得追过来,到时候就难办了。”
然而,赵国砚却摇了摇头,不肯起身。
“道哥,歇会儿,走不动了。”
“啧!这也不是歇着的地方啊!”江连横责怪道,“你身上有血,不好收拾,趁着天没亮,赶紧回客栈给你包扎处理一下,完后随伱怎么歇着。”
赵国砚仍是摇头,沉吟一声,却说:“真走不动了,有点儿难受。”
江连横和刘雁声相视一眼,心头同时猛颤,不约而同地去翻看赵国砚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口。
恰在此时,远天破晓,一道烟灰色的光晕扫上南岸河堤。
江连横顿时愣住,却见赵国砚的肋下衣襟一片暗沉,黏糊糊的,将一身长衫拢了起来。
“操你妈的!”
江连横一拳砸在河堤松软的泥土上,牙关紧咬,怒骂道:“这生意我宁肯不做了,乔二爷这几个人必须死!”
赵国砚身中两枪,还能一路跑这么远,已然是刚猛无比。
但整个人全凭吊着一口气撑着,一旦吐了这口气,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刘雁声见状,连忙提议道:“哥,从河岸这边一直往西走,有一家洋行卖药,附近的码头工没事儿也去那看病!”
江连横不敢怠慢,一手抄起赵国砚的胳膊,忙说:“雁声,给我搭把手,我背他过去!”
“别动我,别动我!”赵国砚眉头紧锁,龇牙咧嘴道,“动不了,真动不了!”
赵国砚伤得不轻,越疼越喘,越喘越疼。
“废什么话!”江连横张口便骂,“难受挺着,谁他妈惯你!”
恰在此时,河堤上方远处,似乎又响起了若隐若现的警哨声。
刘雁声面露惶恐:“完了,来不及了!”
“来得及!”江连横执拗道。
可赵国砚却任死不肯走动,连忙摆手将二人制止,却说:“真走不动,别折腾我了。”
警哨声越来越近。
江连横心下也有些慌乱:“要是有个洋车或马车就好了。”
“这时候?”刘雁声愁眉苦脸地看看远天,“再早点、再晚点,都有可能找到,偏偏这天要亮不亮的时候,最难找啊!”
“道哥,道哥……”
再硬的汉子,垂死之际,话里也显出软弱的一面。
赵国砚近乎哀声乞求地说:“真的、真别折腾我了,扛不住……海爷怎么说来着,不能意气用事,你俩让我在这歇会儿,没准,鬼子找不到我呢!”
河堤低洼,又有灌木丛掩盖。
要是从上面的道路经过,的确不易察觉,但谁敢冒这个险?
将死之人不肯走动,那便是一座山,轻易绝抬不起来。
江连横和刘雁声又苦劝了几番,赵国砚仍不肯动弹,不是不想走,而是三人同行,必定一个也走不了。
这时,远处已不止是警哨声响,隐隐约约,已经可以听闻鬼子的叫嚷。
江连横见势不妙,连忙薅下不少岸边的杂草枯枝,统统将其盖在赵国砚身上。
“国砚,在这等我,待会儿我叫车来救你!”
说罢,江连横接着转头又说:“雁声,你跟我走,快!”
“啊?”
刘雁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江连横一把拽起,连滚带爬地冲上河岸,远遁而去。
赵国砚长吁了一口气,终于消停了,他的意识也随之渐渐模糊起来。
江连横和刘雁声似乎去了很久,仍然没有回来。
鬼子的警哨声将其惊醒。
赵国砚睁开眼,却见此时,日照东升,原本漆黑的河面上,霎时间波光粼粼,辽河浪涛,掀起一片金色碎光映入眼帘,恍如梦境。
完了。
看不到道哥飞黄腾达的时候了。
自己也算是江家的元老,以后——还会被人提及吗?
大概率会被人渐渐忘了,仿佛从来不曾来过……
这也没办法,谁让自己还没来得及响蔓儿就折了呢……
然而,与惋惜相比,赵国砚此刻正被一种更深的恐惧所笼罩。
鬼子的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
他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不能落在鬼子手上,死也不能!
谁知道那些小鬼子会怎么处置自己的尸体?
耳边响起波浪声和水鸟的鸣叫,赵国砚忽地想起了什么。
赵国砚跪趴着来到岸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躺在水面上。
“啪——”
“啪——”
脑海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让他听见了远处的两声枪响,在尚未苏醒的城市里来回游荡。
紧接着,他身子一轻,随波逐流,忽地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这么自由过。
随后,身子突然一悠,一片大浪猛地盖在脸上。
好像有人在骂街,但似乎已然与他无关了。
辽河注入渤海,链接津冀鲁三地。
不知道大河大浪,能不能了却他的心愿,将其带回河北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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